“周森,这一路上有多拥挤,多生疏,要多警惕,我感受到的,也是我妈感受过的。她那么……那么怕生胆小的一个人……”
周森一刻也不耽误地揽住我迈开步子:“心沁,有时候没有消息反倒是最好的消息。我查过了,她没有买过从乌鲁木齐到伊犁的火车票,但其实搭长途汽车比火车还方便。”
我倒不是矫情,而是无力地像挂在周森身上似的:“谢谢你能来。你知道的,我是纸老虎一只,从医院一个人走掉的时候比谁都潇洒,可那都是装的。”
周森言简意赅:“是,我知道的。”
“许诺……?”
“我请了私人看护,会二十四小时陪着她。”
“她……批准了你的请假吗?还是说你是不辞而别?”
在摩肩接踵的出站队伍中,周森手上力道一紧,将我更揽紧了些。随即,我斜后方一个男人埋头遁去。
“看好你的贵重物品,哎,有时候我是真的认为你的脑子不好。毕心沁你向你妈妈提到过远香吗?有明确说过那是‘坏男人’周森送给你的吗?没有的话,总要有个人说过,她才会设下这么明确的目的地吧?”
我一掌拍在脑门上:“我不是脑子不好,是急糊涂了。你的意思是许诺?”
“她要说服你妈妈相信你和我之间不一般,总要拿出些凭证来不是吗?”
我恼火:“她不是自愿用真相交换你的一顿饭吗?怎么还敢有所保留!”
“谁会嫌手上的筹码多呢?她这次说,要她承认也可以,但要我留在医院陪她。”周森顿了顿,逗弄我的那份本性多多少少还在,“显然,我没答应。”
“可惹急了她,不怕她会采取什么非常手段吗?”我吃力地赶着周森的步子。
“碾子沟长途汽车站。”迅雷不及掩耳地,周森拦下一辆出租车,“毕心沁,我的看护不是白请的,她会二十四小时寸步不离地‘看’着她的。论非常手段的话……我比谁都在行,也许过去的三年我是哀莫大于心死,但一旦我的底线被触及,‘重操旧业’并不难。”
我明明焦头烂额得不得了,可还是笑了:“嚯,你干脆说你之前是一头睡狮好了。”
这便是我的男人了。保护我是他为之奋斗终生的任务,他可以不惜当一只缩头乌龟只为让我忘了他,也可以绷紧每一条神经伺机而动,必要的时候大开杀戒也在所不惜。那么在我们之间,我又何尝处于劣势,我所要做的,无非是勇敢地好好过活,那么我自在的存在,便是他的方向。
然后有些无稽地,我和周森在这辆普通的乌市出租车上,留下了第一张合影。
合影自然还是我用手机拍的。当我举高手机的那一刻,周森可没那么泰然了:“你这是干什么?”
“自拍啊?”
周森用手挡住镜头:“不要,好……别扭。”
“哟,可找着你的弱点了。”我挥掉周森的手,手疾眼快地按下按键。
照片中的周森流露出小鹿般的忸怩。
“当年你可是没少偷拍我呢。”我没胆子调侃,免得他毁尸灭迹。
“这几年也还有不少新作品,”周森不甘下风,“有一张你被石头还是什么的绊倒,五体投地之前的那一瞬间的,还满精彩的。”
登上长途汽车后,我又最后给老李打了一次电话。远香周围仍没有疑似我妈的踪迹,他说了,会再加派人手,扩大搜索范围。他还说了,今年的薰衣草,盛放得尤其迟,像是在等我们似的。
周森让我倚在他的肩头,哄我小睡:“睡吧,我的预感一向准,她一定是在伊犁。”
这无疑是我在对周森情不自禁后睡得最安稳的一个觉了。在那恍然是上半生的过去,他是一掷千金的有钱人,是单喜喜的男友,是别人的男友,是众多女人的男友,是别人的父亲,是无辜民众的仇人,是失去自由的犯人,我跌跌撞撞闯来,浑身青紫,五脏俱损。而如今他即使仍是别人的父亲,仍随时有着失去自由的危险,即使我妈对我的“遗弃”让我痛不欲生,但我,还是睡了个安稳。
然后,老李便打来了电话:“毕小姐,有消息了!”
他们发现了我妈。她不在远香,而是在65团场的另一片庄园,别人在发现她之前,是先发现了在一块不起眼的边角,沁人心脾的薰衣草被人连根拔起,积少成多,已连成了大片空缺。然后,那庄园的主人派了人日夜把守,在夜间“抓到”了我妈。
老李说:“毕小姐,她一言不发,所以我们也不确定她是不是……”
“是的,是的,我确定。”我分不清是喜是悲,姑且算喜极而泣好了,“老李,照顾好她,给她好吃好喝,她不想说话,你们就别去吵她,她想走,你们就让她走,但给我跟紧了,从西面八方包抄也得给我跟紧了!”
挂了电话,我跨过周森,直奔司机:“师傅,拜托快一点儿,再快一点儿。”
周森将我带回座位:“毕心沁你不妨趁这个时间计划下一步。”
周森在我耳边说得有条有理,他说毕心沁你可以选择孤军奋战,循序渐进,只是耗时罢了,你也可以带上我,这会是剂治标治本的猛药,怕只怕风险大,适得其反。
日头又落了西山,这段跋涉太漫漫,我蓬头垢面,连今夕是何年都要费费脑子,又何谈权衡利弊。
“至少有我在。”周森每每做出这样的承诺,一律是漫不经心的口吻。他不求声势浩大,只求正中靶心。
可我还是暂时扔下了他。
车上大半都是游人,车子一停,撒丫子便四散而去。只有我磨磨唧唧:“周森,你这尊贵的身子骨,颠得快要散架了吧?快先找个地方歇歇吧。”
周森用手指替我将头发梳整齐,一丝不苟得像是就是干这行的:“尊贵?别忘了我三年的牢狱之灾,还有我那些……皮外伤。毕心沁,趁这个机会我不妨有言在先,我身上,留下了不少伤疤,但愿我们享受……鱼水之欢的时候,它们不会妨碍你的‘性致’。”
我又两面受阻了,明知道周森是在讨好我,明知道我该配合地发笑,但他所禁受过的折磨,又让我哪里笑得出来。
好在周森替我解围,最后拨弄了几下我的刘海儿:“好了。我等你消息。”
我飞快地踮了脚尖吻了一下他的唇,太毛躁的缘故,我吻偏了些许,被他新生的青色胡茬扎得又痛又痒。
我调头跑走了,跑了好远回过头。周森还在原地,他没有对我挥手,挥手这样的举动太张扬,并不适合他。
我妈被老李安顿在了远香的“总统套”中。老李说,她倒是没嚷嚷着走,不过……
不等老李“不过”完,我就越过他推开了门。老李追到门口:“不过就是把能砸的都砸了。”
我淌过一地狼藉,拥抱住我妈。她瘦了一大圈,裸露着的脸和脖子如常的干净,但身上除了薰衣草的香气外,更有遮不掉的馊味。她奋力地抗拒着我,我不让步,和她势均力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