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来覆去都无法入睡,他索性起床,披上一件衣衫走到窗前。透过碧纱窗,看见窗外飘起了雪花,这还是过年后第一场春雪。
心念一动,穿好衣衫披上雪氅开门出去。冷风夹着雪花扑面而来,他伸手接住几瓣雪花,就着雪光细细看着。六角的花儿晶莹剔透,闪闪发光,想要再看仔细,却已经在手心化作细细的水滴。
他垂下手,任雪水顺着修长的指尖滴落,心里微微有些怅然:世事难随人意,人力何其渺小?许多事物固然美好,然而纵是你万般呵护,却终是留它不住。斯人已逝,追寻不得,自己所能做的,也惟有尽力让其含笑九泉罢了。
顺着梅花林间的青石山道一路往山里走,行了约半个时辰后到了山顶的白塔外的栏杆边。
这塔共十二层,因为年久失修,塔外斑斑驳驳,看上去甚是破旧。每一层的小窗上蛛网遍布,青色大门上油漆亦早已脱落。
连城抬头盯着塔顶的窗户看了一阵,里面隐约有青色的火焰闪动,再定神细看,却又什么都没有。
雪下得更大了,四周的梅花林里鬼影婆娑,簌簌的积雪纷纷落下,发出一声声异响。他冷笑一声,拍拍身上的积雪,正欲转头离开,突然听见塔顶传来幽幽的哭声,那哭声似哽在喉咙里,压抑得厉害。
身后的梅花林里"呼"一声响,连城猛一回头,看见一个黑影钻入夜空,"嘎"一声后飞到塔顶,栖息在那里--原来是只乌鸦。
塔里的哭声哀哀怨怨,若有若无,与乌鸦偶尔的叫声此起彼伏。白塔斜斜的影子落在崖边的白雪上,一阵风吹来,那影子似乎有些摇摇晃晃,感觉那白塔似乎也摇晃起来。
连城皱起眉头,跨过栏杆走到白塔的青色大门外。推开虚掩的大门,跨步走了进去。眼前是一扇有些破落的青色大门,抬头是高耸入云的白塔,脚下是皑皑白雪,四周是梅林夜色--一切景色与他跨进大门前所看见的一模一样,他依然站在白塔之外。
再度推开虚掩的大门进入,仍然是一模一样的景色--不管他试验多少次,永远只能站在塔外,那道青色塔门原来不过是个虚幻的存在。
那细细的哭声渐渐转为抽泣,似是一首哀歌残余的尾韵。那哀声飘荡在四周,带着梅花的冷香,带着冬夜的寂寥悲苦,相思满怀
连城心里突然一酸,冷漠的表情渐渐有了裂痕。他悠悠叹了口气,转身离开白塔,下山而去。
醒来时已是晌午,窗外依然是纷纷扬扬的鹅毛大雪。他坐在床头望着窗外的雪花怔忡了片刻,便穿上衣服披上披风走出了房间。
走到后山脚下遥望着山顶的白塔,白昼里那白塔也沉静下来,除了岁月的痕迹再也看不出半点异样。收回目光正欲离开,突然看见山道的积雪上清晰的脚印,他吃了一惊,这山是禁地,想不到竟有人如此大胆公然私闯。
踏着积雪覆盖的青石山道一路前行,走到一处时突觉豁然开朗。那一大片紫梅冰天雪地中竟是一番妖娆风情,寒风吹来,落梅如仙云飘忽摇落,坠影于雪地,让那积雪也染上了清冷的香气。
这时听见风中隐约传来低语声,他凝神细听,一个低沉暗哑的声音问道:"你为何要助我?"
另一个清润的声音回答道:"我师父给我算了一卦,说是我必须帮一个龙年龙月龙日龙时生的人完成心愿。我找了很久,终于找到了--大殿下你正是那个人。"
"完成心愿?"那低沉的声音笑了起来:"也包括皇位么?"
"当然--如果那是你的心愿。"那个清润的声音回答道。
连城心头一震,循声走了过去,到山顶白塔附近时远远看见林中站着一红一黄两条人影。那黄衣青年星目直鼻,剑眉入鬓,英俊不凡,只是目光有些阴沉,损害了他俊朗的容貌,此人正是南楚的大皇子楚冬阳。
另一个少年身披大红猩猩雪氅,唇红齿白,美目顾盼生辉,玉树琼枝下犹如一朵绽放的红梅,香彻在骨,花中奇绝--正是他在玉凝墓地见过一面的梨白。
此时梨白慵懒地倚在一棵梅花树上,含笑望着站在他对面的冬阳。红梅的花瓣轻轻飘落,有几瓣落在他乌黑的头发上,那人那景在一瞬间定格,如是水里月亮的幻影,轻轻一个小石子,便可以打碎一场绮丽的梦。
这时冬阳留意到了连城,他朝梨白使了个眼色,后者做了个鬼脸,随他一起朝连城走了过来。
走在前面的冬阳朝连城道:"二皇弟睡醒了么?"
连城顿住脚步,"皇兄大驾光临,怎么没有让下人通知一声?"
"我与梨白特来赏梅,来时听管家说你尚未起床,就没让他叫醒你。私自闯入这后山--二皇弟你不会见怪罢?"冬阳唇角噙着一丝挑衅的笑意,他一向飞扬跋扈,又怎会将连城所设的禁令放在眼里?
连城正要答话,这时梨白过来朝他欠了欠身,脆声道:"草民梨白见过二殿下。"
冬阳以为两人从未见过对方,便朝连城道:"他叫梨白,我新收的一个手下,是个卦师。"
连城朝梨白点了点头,绝口不提见过他之事,又朝冬阳道:"大皇兄太客气了,就不过是座山罢了,又没有什么宝贝。"
楚冬阳阴沉一笑,"这可难说,说不定那火璃蝶就在这山里。"
"噢?"连城淡笑,缓缓道:"那大皇兄你可要掘地三尺一探?"
"那倒不用,如真在这梅花山里,也该属于皇弟,我又怎敢掠人之美?"
梨白见两人之间剑拔弩张,忙打了个哈哈道:"两位殿下,如此美景,不如我们吟诗作赋罢?‘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你看那个林什么的说的多妙?"
连城知他是想岔开话题,也不点破,再朝冬阳看去,见他表情有些古怪,一时无法参透他在想什么。
"你们慢慢想,我先来。"梨白呵呵笑了起来,他清了清嗓子,朗声道:"山上三个人,人前一座塔;塔下千棵树,树上万朵花"说完得意地眨眨眼,"两位殿下觉得如何?"
冬阳古怪的神情换做抽筋的表情,连城突然明白了他先前那表情的含义,敢情早已领教过梨白的诗才了。于是唇角弯了一弯,淡淡道:"很贴切,也很精确。"
"精确?塔虽然只有一座,人也的确是三个,不过树我没数过,不知道是不是一千棵,那花就肯定不止一万朵了--哪里精确了?"梨白笑眯眯道。
连城被他反将一军,也不见怪,冬阳则忍不住笑出声来。"梨白,你就不要献宝了。"又朝连城道:"他前几日才和府里的一个夫子学习作诗,几日下来没有一百首也有八十首了。"
"是一百零三首,哦不,加上刚才那首已经一百零四首了。"梨白急忙纠正冬阳。
楚冬阳"嗯"了一声,朝连城道:"时候不早,我与梨白先告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