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完这些话时已是掌灯时分,戒贪便开始打坐,不再出声。江照晚呆想了许久,回忆过去种种,只觉一切尽是冥冥中自有安排,有因才有果,满心的怨恨慢慢淡去,就连报仇的心也渐渐绝了。想通后他抬头看向祖父,却见他闭目坐在蒲团上,唇角带笑。他心里一紧,轻唤了一声,对方却未回答。踌躇了片刻,过去探了探鼻息,触手早已冰凉。他呆呆望着戒贪祥和满足的面容,心中虽是大恸,眼角却只是干涩。
这时拂尘敲门进来,看见这情景他呆了片刻,之后低低说了声“善哉善哉”,便悄悄退了出去。
风入松来到清明寺外时天已经黑透了。昨夜他与燕山亭分手后回到客栈,意外地发现江照晚人已不在房里,包裹却还在。他只当江照晚是发现自己不在出去寻找了,思及上次在渡头镇他找不到自己时的痛心若狂,连忙跑出去找。找了大半日问了无数人仍然没有消息,虽然忧心如焚,却也无可奈何,最后只得收拾了东西自己来了清明寺。
这时听见马嘶声,侧头一看,见松树下拴着一匹马,正是江照晚的坐骑。他立时又是惊喜又是忧心,惊喜的是这说明江照晚的确是在寺里,忧心的是江照晚不会不明不白把自己撇在客栈里不管。难道说他发现了自己一直是伪装?想到这里他立即焦躁惊恐起来,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
他在寺外的山道上来回徘徊着。怎么办?怎么办?如果江照晚已经知道了真相,决不可能再原谅自己。其实就算他还不知道,也总有一天他会发现。掩瞒得了一时掩瞒不了一世,或许拖得越久反而越发糟糕。
最后他一咬牙,决定索性去说个清楚,是死是活全由江照晚来裁决,总之以后即便是死也不要再欺骗。打定了主意他立即朝清明寺走去,走到一半心念忽然一动:如今江照晚想必正为了报仇的事情心烦,如果自己能杀了谷潜流帮他报了仇,不仅可以替他分忧,说不定他还会因此考虑原谅自己。
想到这里他立即精神大振。然而同时他又想到谷潜流修习了一部分鱼龙舞,自己单打独斗肯定胜不过他,势必要想个周全的法子才行。又想到若是江照晚与谷潜流打起来也肯定不是对手,搞不好还要丢了性命,一思及这一层,想要杀死谷潜流的决心立时变得无比迫切而又坚定。
他靠在路边一棵大树上,正苦思着该怎么对付谷潜流,忽闻到一阵花香,似是桂花的味道,沁人心脾——不对!这个季节怎么可能有桂花!吃惊之下他连忙掩住鼻子,然而之前已不小心吸进去了一些,虽扶着树干竭力想要支撑,终还是软软倒在了地上,失去了意识。
有一条黑影过来踢了他一脚,阴笑着道:“风入松啊风入松,到头来你终于还是落在了我的手心里,且看我如何折磨你。”
次日江照晚去向拂尘辞行,告诉他自己打算离开洛城。拂尘有些惊讶地看着他,脱口道:“你不打算找谷潜流报仇了么?”
江照晚唇角扯出一个古怪的笑容,道:“你想我找他报仇么?”
拂尘先是怔忡,随即苦笑了一声,岔开话题道:“照晚今后有何打算?”
“我孤身一人无牵无挂,去哪里都是一样。”
拂尘呆了一呆,忽然叹道:“无牵无挂……照晚真的放下所有了么?”
江照晚沉沉点了点头,道:“昨晚我想了一夜,把最近发生的所有事情串起来想了一遍,忽然想通了一件事情。”顿了顿,他盯着拂尘的眼睛一字一顿道:“事到如今,拂尘你又真的已经放下所有了么?”
(四十四)
拂尘微微动容,隔了片刻方道:“贫僧乃是出家人,早已是放下了世间所有。”
江照晚静静道:“真的么?——你已放下了全家被杀的仇恨?”
拂尘眼珠一缩,面色略有些发白。江照晚叹了口气,道:“你不必紧张,一来我不是你的对手,二来我也不想找你报仇。今日我家的灾祸,或许只是报应不爽,原怪不得你。”
拂尘涩声道:“你何时知道的?”声音不禁有些颤抖。
江照晚道:“那日偷听了你与谷潜流的谈话,他问你为何要留十招鱼龙舞剑法给他,而这也是我百思不得其解之处——你明明有全套的剑谱,为何只留下一部分给他?……燕山亭曾说过鱼龙舞剑谱被人分成了三册,一册落到我爹手中,一册在风伯伯那里,还有一册则是在谷潜流手中……我想来想去,觉得剑谱落到我们三家不象是巧合,怀疑有人蓄意如此,而给谷潜流剑谱的人正是你……”
见拂尘沉静中透出裂缝,他又接着道:“可是我还是觉得不解:你为何要这么做?……后来我爷爷他老人家临终前向我说了一段往事,说他和两个义弟抢了一家人钱财,又杀了他们灭口。可巧风入松的祖父以及谷潜流的爹正是我爷爷的结拜兄弟,也就是当年和他一起杀人抢劫的人……我记得你曾经说过你年幼时家人遭山贼抢劫杀害,是令师经过时救了奄奄一息的你。这样一来我便有些明白了,杀害你家人的正是我爷爷和他两个义弟是么?只是我有些想不明白你为何要把鱼龙舞分给他们的儿子。”
拂尘缓缓握紧拳头,似是在按捺内心的激动,沉吟良久,他悄声道:“你分析的半点不错——给他们剑谱的人正是我。至于我为何要如此,其实是为了报仇。”
江照晚面上现出迷惑之色,“我还是不懂:你这样又怎么能报仇?他们学了剑法武功只会变强,若是学全了更能长生不老,你这不似是报仇倒似是报恩。”
拂尘讥诮一笑,道:“可是学不全却会早死。再说学了鱼龙舞又真的能长生不老么?据我所知学了这武功的人到目前为止没有能超过一百岁的。不是因为这剑法本身不行,而是总逃不过被人害死或者自杀的命运——永远活下去不是那么容易之事。”
他幽幽一叹,道:“或许你已从燕山亭那里知道了一些往事。先师名讳上林下竟,乃是天舞门大弟子。在他六十岁那年,他爱上了才二十岁的燕师兄……虽然先师身体外貌与年轻人无异,可燕师兄却不能接受一个比自己年长四十岁又是他师父的男子。后来这事传到太师父耳中,太师父勃然大怒,将师父关押起来。师父受尽同门唾弃,心性大变,有一日他终于逃出牢房,激愤之下毒害了所有同门,甚至包括燕师兄……”
“……可过了没多久,师父便后悔了。他后悔害死了抚养他长大成人的太师父,后悔杀死了所有同门,更后悔杀死了他深爱的徒弟——他并不知道燕师兄其实根本就没有死……痛苦自责中他放弃了练武,身体很快衰败……”
说到这里他顿了顿,面上露出些嘲弄苦涩之色:“师父他本不会那么早死,他只是爱上一个不该爱的人,一个小了他四十岁的人……所以才走上了那一步。临终前他要我答应他忘却过往恩怨,不许找害我家人的三个凶手报仇,就算是帮他赎罪……我被迫答应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