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
江照晚定了定心神,缓缓站起身来,问道:“你怎会在此?……你不是回京城了么?”语声却不自觉地微颤。
树下之人——风入松先是愣了一下,之后忽然冲过来一把抱住了他,口里喊道:“照晚!照晚!你果然没死!——太好了!太好了!”他将脸埋在江照晚发间喘着粗气,手亦将他的腰箍得死劲,显是内心极为激动。
江照晚默然了片刻,又问了一遍:“你不是回京城去了么?”
风入松一顿,片刻后从他发间抬起头来,看着他道:“我……我听说了山庄被焚毁之事,便连忙赶了回来。我四处找你,生怕你被……你被……”说到这里他面上露出惊恐之色,搂着江照晚的力道又加大了些,简直恨不得要把他揉进自己的身体里才能安心。
然而江照晚却用力推开了他。风入松不由自主倒退了几步,不解而惊讶地望着他。这么正目一看,才发现不过才几日的工夫,他的面颊已瘦得深陷下去,苍白一如千年不化的雪峰。嘴唇裂开几道口子,成了干涸的血痕,异常的触目惊心。尖长的眼角带着血丝,再不复从前微挑起的新月如钩,倒似是渐渐没入黑云的残月。双眸仿佛被狂风扫过,暴雨打过,一片空洞荒芜,再无生机。
风入松心里紧了一紧,试探着问道:“照晚你怎么了?”
“你知道么?“江照晚缓缓抬起头,空寂的眸光如是大浪里飘摇的小舟,绝望中希冀想要可以停泊片刻的港湾,无奈一个浪头过来,便淹没水底死寂无踪。“你知道么?”他又重复了一遍,“……除了我,山庄所有的人都死了……歌雪,我爹,朱朱,殷凭——呵呵,所有的人……”一个字一个字,如同是从喉咙深处被挤压着发出,沉闷而压抑。
风入松面色一白,他咬牙捏紧了拳头,隔了好一阵才哑声道:“这……这究竟是谁做的?”
江照晚却只是茫茫然望着他,面色几近惨白。风入松当他是伤心,上前一步轻声安慰他道:“人死不能复生,别太难过了。”他伸出手轻抚着对方的面颊,指尖传来的冰冷急遽蔓延进入心里,连呼吸间都带上了严寒。他心中一痛,续道:“不要难过,无论发生什么,我总是陪着你的……再也不和你分开了……”
江照晚身子一颤,忽然呵呵笑了起来。风入松吃惊地看着他,见他清瘦憔悴的面上俱是嘲弄苦涩之色,他神情一呆,问道:“照晚你怎么啦?”
“陪着我?”江照晚慢慢止住了笑,“那燕山亭呢?”
风入松面色先是一变,旋即便又缓和过来,眼中甚至闪过一丝惊喜之色。他低头握住江照晚的手,将它放在自己的心口,柔声道:“这里,从来便只有你一个——我与他不过是逢场作戏……起初我对他好只是为了刺激你。可到了后来,那次我们谈了一夜后,我想着与其让你痛苦,倒不如让你对我死心,好好与歌雪在一起,所以……”
“所以你就随意玩弄别人的感情?”江照晚低低接口道,声音嘶哑而疲倦。
“没有!”风入松急声辩解,面上忍不住露出讥诮之色,“我和他不过是互相利用罢了——他喜欢歌雪,因不想歌雪为了我们俩的事伤心,便假意对我好,好让我离开你……”
江照晚闻言浑身一颤,死寂的眸中突然有了一丝情绪,“……你说什么?歌雪她……她已经知道了?”回想起风歌雪那几日的郁郁寡欢,他忽然明白过来,心口立时如同被钝器刮着,绵延不绝的闷痛。
风入松见他目中俱是痛悔迷茫之色,忙道:“其实我也很内疚,歌雪毕竟是我妹妹……我假意和燕山亭好,又离开了洛城,就是为了成全你们——谁又知道竟会发生这种变故……”他神色一暗,有些心虚地别过了目光。
江照晚呆了一阵,突然露出一个奇怪的笑容,“这么说我要多谢你的成全了。”
风入松见他神情异常冷淡,一时猜不透他心意。迟疑了一下,便上前拥紧了他。见他没有挣扎,稍放下了心,柔声道:“照晚,山庄的事,你难过,我也是难过。可是既然发生了,难过亦是于事无补……再说你并不是一个人——你还有我啊!总之以后我们再不分开了,你要作甚么我都陪着你。从前都是你待我好,从今往后我要反过来照顾你……”
“是么?”江照晚半是苦涩半是嘲弄地笑了笑,“……可是已经太晚了……”他缓缓侧过头,望着天边的斜阳一寸寸落下。血红色的光照在丛林上,微泛着眩目的金色,然而只是须臾间,那金色便沉了下去,连树影的轮廓都开始模糊了,暮色笼罩中,山风也渐渐寒冷凛冽起来,这世间便只余下冷清寂寥。
“为什么?为什么要这么做?”片刻后江照晚忽然低低问了一句。
风入松一震,迟疑了一下,后退了些扶住他的肩问:“……你说什么?”
江照晚伸手推开了他,又涩声叙述道:“山庄被焚那夜我爹托梦给我了……他说在秋千架下见到了母亲……黄蜂频扑秋千索,有当时纤手香凝。惆怅双鸳不到,幽阶一夜苔生……这是我爹喜爱的词句,专门写下挂在床头,可是他昏迷那夜那张字画却被人揉皱了扔在地上……”本来他一直想不起父亲书房缺了的那幅字是什么,直到那夜做了那个梦,他才突然回忆起那幅卷轴上写的正是这首词。
风入松面色微微一变,“什么昏迷?你不是说他出门拜客去了么?”
“几日前的一夜我爹忽然昏倒在了书房……之后我查看了他的书房,所有的东西都保持原样,只除了他书桌上的茶杯变成了另外一个,榻边墙上的字画少了一幅……”江照晚抬头凄然望着他,“茶杯里的茶叶被喝得干巴巴的,我爹从来不会这样,更何况那不是他的茶杯……大概是他招待那夜的来客的……而我知道有个人最喜欢这样,总是把茶水喝干……”
见风入松面色渐渐苍白,他望着他的眼睛续道:“还有那幅字画……惆怅双鸳不到,幽阶一夜苔生——这是《风入松》里面的句子……你觉得我爹为何独独将这幅字画扯下来呢,入松?”原来“风入松”三字也是个词牌名,风一帆生前最喜欢填词,便用了个词牌名给儿子命名。
风入松强笑道:“照晚,我实在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你知道我在说什么,因为……向我爹下毒的人正是你。”江照晚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顿道。
风入松浑身一震,片刻后叫道:“照晚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即便你爹是被人下毒,又怎会是我?——我为何要如此做?”
“你爹是怎么死的?”江照晚忽然沉沉问了一句,眼中俱是痛心绝望之色。
风入松神情一僵,别过脸咬牙恨声道:“你明知道的——你明知道是我做的……”
“真的么?”江照晚有些悲哀地看着他,“当年你只是梦游醒来时发现自己手持匕首坐在血泊里,而你爹身首异处倒在你脚边。这让你以为是自己杀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