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中微微一酸,目光中不禁有了一丝眷念,低声道:“我……我想求你一件事。”
孙悟空眸中闪过一道不辨喜怒的暗光,烈日熔金般的璀璨中平添几分金属的冷硬,却不假思索道:“我答应。”
季复生轻叹道:“也许很难。”
孙悟空道:“这种时候你对我还用一个求字……季复生,你很聪明,就直说罢!”
季复生用意即便不算要挟,也是交易,但言词只用求字,而不用要字,孙悟空虽洞若观火,却已没有拒绝的余地。
“凤双越如果犯下不可恕的罪孽,你放过他。”
孙悟空眼中流露出古怪的神色,失笑道:“我还以为是多难的事……你说什么乱七八糟的?罪孽?”
哈哈一笑,满头金发杂乱却是不掩妖气豪兴:“谁敢给三哥定罪?”
伸出一根手指,指定了自己:“我就是个犯下弥天大罪的,也不过如此,待我出来养精蓄锐,必将重建花果山再整妖界,我要天庭永无宁日!”
季复生低声道:“荼毒生灵滥杀无辜也是罪孽……”
孙悟空断言道:“三哥素来不喜杀戮,必不会如此。”
季复生却十分固执,摇头道:“日后之事,谁也料不准……不管他日凤双越做了什么,就算他与你为敌,也请你记住他是你三哥。”
略一迟疑,咬牙道:“他的身世你想必也知晓,万不得已你就杀了他,但绝不能让如来收服他。”
“孙悟空,你能答应么?”
孙悟空敛了笑容,正色道:“我立誓。”
季复生展颜一笑之下,眉目斜飞,整个人像是初雪映日,动人心魄的夺目俊美,而眼神却是歌尽春空的清绝生凉。
五行山石崖峭壁险峻凶恶,山顶佛偈金光闪烁,瑞气祥云缭绕,季复生拉着卓羽玄,柔声道:“羽玄乖乖的,到百里外等我好不好?”
卓羽玄嗯的一声,跳入季复生怀中,突然在他嘴唇亲了一记,笑道:“好啊,我一会儿就来找哥哥。”
这孩子越来越色狼,吃豆腐越吃越过分,目瞪口呆的季复生擦着嘴很郁闷。
随着季复生低吟上古妖族之咒,一字字光影浮动,在空中扭曲穿梭,拉成细细的银光,绕山数匝,又迅速侵进山体中消失,一道没入,一道又生,循环往复,绵绵不息,而巨大的山峰开始从山腹处乍开数道裂缝,一道分数道,渔网撒开般迅速延展扩大,逐渐布满整座山。
季复生的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急,大江起风雨般前后相叠交混,随着咒诀一字一句的吐出,季复生的妖力魂魄也仿佛被逐渐抽干枯竭,脸色惨白得如同风干的雪末,连粉润的嘴唇都脱了色的枯萎,额头憩蝶形的妖印却似吸饱了精气灵华,鲜活流彩恍若活物。
山体剧烈摇晃颤抖,烈日白芒被浓厚的妖云遮蔽严实,山巅奄嘛呢叭咪哞的帖子却是金光大盛,竟如箭矢般耀出无数锐气,绞碎那些绕山银线,帖子被狂风吹得平平飘起,挣得啪啪直响,却一直不破裂,更不离开山壁。
五行山摇摇欲坠偏是不坠,季复生身形已然不稳,上扬的双手无法自控的颤抖,与佛偈对抗快要耗尽他的妖力与生命,但天诛仍是迟迟不至。
孙悟空身处山下,一转念已觉察不对,厉声喝道:“季复生!你是想死!快停下!”
琉璃
季复生心如止水,冷静的告诉自己,必须在彻底垮掉之前,唤醒天诛,毁掉五行山,无论付出什么代价……必须救出孙悟空,必须灭掉凤双越被收归灵山的任何可能。
以心为祭,以魂魄为祭,以永不复生为祭,以万劫不复为祭。
随着咒语最后一个字清晰的从毫无血色的唇瓣逸出,季复生额心妖印陡然脱体而出,天诛之威终是引发!
妖印升起如满月莹亮银光直射,光芒所到之处,山壁岩石仿佛被洪水淹没的盐块,立时溶解,而妖印金偈的光射一经撞击,纷纷扬扬漫天尽是碎光亮斑,似下了一阵星辰流徙的光雨。
季复生已站立不住,倚在一棵枯树上,浑身痛得可怕,却又连痛都无力,每一寸每一分,不光躯体,连灵魂都处于炼狱之中万般煎熬磨折,经强行诱发而出的天诛之力,最先承受者便是自己。心中明镜一般清楚,天诛既降,自己顷刻之间,便是魂魄灵识碎裂流离。
眼前模模糊糊的,不知是真是幻,只恍惚看到佛偈金光散淡,化为诡魅妖异的漆黑,飞絮般飘飘散去。一天炫目的银光蓦然海浪般迸爆翻卷,层层涌涌的吞没山峰。
苍茫浓重的彤云下,雄伟坚固的山体终于彻底崩塌,轰隆隆之声远雷般滚滚不绝,巨壁碎石冰雹密雨也似从高处砰然溅落,灰尘土屑在天摇地动中激扬腾起又湮灭于无形。
五行山倾,妖王复出。
季复生再也支撑不住,身子一软,已跪倒在地。
口中源源不绝的流出血来,一身玄衣也被渗出的鲜血染透,湿淋淋的沉重,三魂七魄,一丝一缕随血而逝。
不远处掠来一道小小的身影,想必是卓羽玄。很好,方才他在百里之外,看来不曾被天诛所伤。季复生已经看不清楚了,心中却隐隐希望能再看凤双越一眼,一眼就好,至少在自己永远消失之前,还是想他,还是念着他。
只要我还爱着你,便不肯让你有一点危险,至于你爱不爱我,记不记得我,那是你的事,与我再不相关。
凤双越缓步走出泰山王寝殿,一抹笑意如深黑夜空里开出的烟花明亮灿烂,千年的重负一朝而释,心境便是春风拂荡秋水轻涤。
董束月不曾辜负自己昨日一番言行做戏,拼却昏迷七日,也硬生生逼出一滴妖狐之子的心头热血交付自己,而今日卓羽玄必受厉魂龙血反噬炼化,阴阳二气瓶再无阻碍,季复生不受天诛之劫。
山海寥廓天地迥远,从此携手并肩自在遨游。
何其幸也?何等快意!
想必季复生还酣睡未醒,凤双越略垂着眼帘,笑容越发明朗温柔,纵身便要飞回槐真府。蓦的只听遥远的东土一阵炸响,似集天庭雷部所有力量打了个惊天动地的霹雳,而后便是山崩地陷的滚滚闷雷之音。
凤双越愕然抬头,只见头顶海水怒翻汹涌浑浊喧嚣,声势丝毫不逊当日五行山下降,心念一动,登时如遭雷亟,泰山崩于前而不动声色的定力霎那溃决坍塌,一瞬间雪水淋头恍然大悟,而一颗心已倏然沉落,身子摇摇晃晃,呆在了当场,脑中竟是无悲无喜的一片混沌懵懂,反反复复只剩了一个念头:复生,为什么?怎会这样?你怎会如此待我?你怎舍得如此待我?
身下泥土湿润润的丰厚,像是凤双越金鹏原形时颈子细软的绒羽,季复生知道再也见不到凤双越,胸口空荡荡的,却也不觉疼痛,他不知道,天诛再现的那一刻,自己的一颗心已经碎为齑粉。
卓羽玄跪在他身边,柔嫩温暖的小手紧紧攥着季复生的手指,脸上竟有一丝古怪的庄严神气:“哥哥,羽玄在你身边,羽玄会永远陪着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