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里看他一脸冰霜比地上的积雪更冷上三分,心道你既不愿与凤双越相见,又怎么肯为了区区舍利,跟他的使团结下梁子?
不由得起了逗弄之心,笑道:“我明说了,你肯下山去抢舍利?”
季复生犹豫片刻,想了一想,直视着他:“肯的。”
百里促狭的笑意凝结在嘴角,怔住了。
季复生从不说谎,他说肯,那便是真的肯。
良久百里问道:“为什么肯?你不是不愿跟老三再有牵扯么?”
声音嘶哑欲裂,却又透着些许古怪的温柔和小心翼翼。
百里与凤双越有结义之情,虽一个放纵一个深沉不尽相同,但为人处世骨子里却有几分相似,尤其行事之果断无情不择手段,更是如出一辙,活像一个妈生的一个师父教的。
当年凤双越为阴阳二气瓶,可以眼睛眨都不眨让朝夕共处的十万妖族魂魄无存,如今百里为夺得佛宝舍利,纵与季复生十年亲厚如兄如父,该骗该瞒的时候也是毫不迟疑,不以为耻更没有半分悔意。
但细细比较下来,凤双越比之百里还是略胜一筹,百里欺瞒季复生,嘴里不说抱歉却心甘情愿挨一顿打,以此两讫。若是凤双越,莫说挨打,颠倒黑白都是易如反掌,甚至干脆矢口否认,无比真诚的看着你来一句:“哪有此事!”
百里身体得到痛苦,心灵得到平复,便想让季复生也得到点儿什么,比如纠结愧疚。
因此这一问,本是不怀好意,只等着看季复生吃瘪。
谁料季复生竟是一句斩钉截铁的肯,百里心中登时涌上一种说不出的滋味。
季复生指了指前方,寨门已遥遥在望,写着狮驼寨三个狗爬大字的巨石旁,一个人影静静独立,风帽遮了大半张脸,看不清面目,但百里却知,那必然是庄轻侯。
季复生展颜一笑,雪后阳光般明朗:“为什么不肯?轻侯得了舍利子,身体会好起来。”
百里默然,突的一笑,伸手摸了摸他的头发:“笨蛋,真是笨啊!”
季复生嫌弃的挡开他的手,牵马踏雪前行,道:“我倒觉得,你跟双越一个毛病。”
“什么毛病?”
季复生一锤定音:“自作聪明。”
百里无语凝噎,半天问道:“狮驼使团,杀光了不曾?”
季复生既已当了贼寇,也就入境随俗的劫掠杀人,有时自山上奔袭而下,也难去分辨谁是该死的谁是不该死的,而站在一地尸骸前,常感生命之脆弱,自己杀孽之深重,百里曾不屑道:“你就是爱给自己找不痛快!”
又劝道:“我们七圣中,你跟老七最是要好对吧?可他当年在花果山,曾一场狂风将上山行猎的千余人马全都结果了个干净,自己立在云头,兀自鼓掌大笑。你杀这么个人,就摆出一张苦瓜脸,难不成是和尚投的妖精胎?”
“轻侯就比你明白,他打小就知道世道多艰险,因此只管这狮驼寨的兄弟们能好生活着,外面便是死一千伤一万,也不是他该操心的,他这二当家出谋划策,甚至踩盘子撬点,哪样不是做得有声有色?哎,我说这么多,你明白了没有?”
季复生看他一眼,给一个肠子都漏了眼看活不成的补了一刀:“明白。”
说是明白,但始终做不到赶尽杀绝,久而久之,狮驼寨对手无寸铁的老弱妇孺绝不为难,倒也成了惯例。
听百里这般问及,季复生眉梢一扬:“我只管抢东西……有几个完全是文弱书生,手无缚鸡之力,我便放走了他们。”
百里叹道:“好极,我和老三十年不见,倒也想念。”
说着嘴角勾起,笑容十分的煽情魅惑:“你是不是也想他?”
季复生也不羞恼,只淡淡道:“就算杀光那些人灭口,但使团不走朱紫国官道,必走狮驼岭小路,凤双越难道还会猜不出此事与狮驼寨有关?”
说罢突然飞身上马,却一马鞭抽在百里那匹马的背上,马儿两条前腿倏的屈起,一声长嘶,四蹄翻盏,疾风般奔走。
季复生端坐马背,腰背微微后倾,笑得比百里还欠揍:“我只想……二哥慢慢走回寨子!”
马蹄激起一阵雪末飞扬,扑了百里满头满脸,季复生的笑声不绝于耳,眨眼已去得远了。
百里扑打着衣袍,看着前路漫漫,只觉浑身疼痛,忍不住苦笑自语:“这小子真不能得罪!”
想了想按捺不住,冲着那背影低声咬牙:“老三转眼就到!看你还敢不敢得意!”
狮驼国宫中暖阁外便是一大片梅林,雪后初晴无风之时只要打开窗户,屋里不必熏香自有暗香浮动清幽袭人。
午后凤双越便坐在椅中,批阅一大堆奏折。
无终悄无声息的伺候一旁,墨没了便研好添上,茶凉了忙倒掉另换,隔上半个时辰就走到凤双越身后,帮他捏肩揉背,无微不至。
冬天日头短,待全部批完,天色已将暗,大片晚霞被降落的太阳一衬,光彩绮丽如锦缎,又投映在窗下梅林中,光影如幻,花色如笑,令人望而心醉。
无终见他闲了,连脚步都轻快起来,恨不得变回原形彩翟雀,蹲栖在他膝头才好,笑道:“王,要不要用些点心?我昨天做了些梅花糕,极是松软清香,尝尝好不好?”
凤双越随意道:“好,也让束月尝尝你的手艺。”
说着长身而起,踱到董束月半躺半坐的锦塌旁,温言道:“又在这里陪我这么久,不无聊么?”
董束月身上搭着条轻软的毛毡,似睡非睡,闻言睁开眼来,虽无神采,却准准的看向凤双越,轻声笑道:“不无聊,这里又暖又香……我只是很好奇,大鹏王竟会当真处理这些人界琐事。”
凤双越道:“尸位素餐非我所愿,既当了狮驼国主,便要让这里成为西牛贺洲最富足昌盛最繁华安逸的城池。”
董束月耳朵极是灵敏,听得无终轻巧的脚步出屋,方悄声问道:“这是复生的心愿么?”
这些时日两人恍若无事的相处之下,凤双越自是和颜悦色,地主之谊尽得周道而有礼,董束月也一改往昔咄咄逼人的狡诈尖刻,待人接物温和舒缓,随遇而安。宫中下人见他容光绝世,偏偏目不能视物,眉宇间又总含三分轻愁,因此也多有怜惜爱慕,日常照拂关怀,没有不尽心尽力之处,拾趣阁中一事一物都安排料理得妥帖细致。
只不过季复生这三个字,两个月来两人从不提及。
董束月在凤双越身边,仿佛能稍稍躲开了缠绕十年的噬心痛楚,两个人一起的寂寞痛悔,似乎也是一种奇异的慰藉默契。
相信凤双越乐于将自己留在狮驼城,也是因为一个人苦苦煎熬等待太过辛苦,那种锥心刺骨夜夜无以排遣,除了董束月,谁都不能窥探知晓一二,更无法为外人道出求得一夕之安。
凤双越不杀董束月,并非因为千余年前那一救之恩,而是因为十年前那场共同铸下的大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