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迦那自留不住敖圭,任他回北海那日起,便已预料到会有这一天,因此提早将我送走,留下一句话,若是她死了,待我成年后,便为她去北海杀了敖圭……”
季复生忍不住啊的一声惊叹。
“你眼睛瞪这么大干什么?很稀罕么?”百里拍了怕他的脑袋:“姬迦那曾悄悄跟我说过,她若活着,便容不得任何人伤害敖圭,她若死了,却要敖圭也不能活。所以她遗命如此,我半分也不奇怪。”
他是不奇怪,季复生却简直是惊悚了,这一对母子令人叹为观止的程度,比巫风灵卓羽玄有过之而无不及,怔了半天,方问道:“她……你娘为什么不跟你一起离开碧波潭?”
待定~
百里静默片刻:“这我也不懂,但姬迦那说碧波潭是她和敖圭的家,她既然已经是敖圭的妻子,便要在家里等着夫君。”
“后来我法力大成,练就覆海珠与裂魂枪,姬迦那的内丹化为屠龙蝎,便封印在裂魂枪中。我去了北海,那也是我生平第一次去北海……北海可真美,美得我一直都忘不了,无论浪潮汹涌还是平静无风,甚至后来被血染透……都美不胜收。”
其实若论气象磅礴碧波逶迤,北海又哪及得上东海?但百里毕竟是北海后裔,魂魄骨血中,对那片汪洋自有天生的亲近向往。
“北海龙宫胆敢害死姬迦那,我不能让他们有一人漏网,就用覆海珠将一海之水尽皆吸干,逼得龙宫所有人倾巢而出。敖圭那些年纵情酒色颓废不堪,上得岸来仍是糊里糊涂醉眼朦胧……可他竟然一眼就认出了我,你说古怪不古怪?”
此刻百里已沉浸于数千年前的往事之中,季复生明白他不是当真问自己,也就默不作声。
百里神色间有些难得的孩子气的怔忡,又隐隐藏着决绝冷酷:“他说,百里,我一直都在等你。嗯,他跟姬迦那给我取的名字叫做敖百里,是纪念他们在百里城的初见。”
“堂堂北海龙王,在我面前骨头软得像是喝了雄黄酒的蛇,说不出的憔悴潦倒,可我一点都不可怜他……哼哼,为什么要可怜他?我可怜他,谁可怜姬迦那死无全尸?谁可怜我孤零零的无父无母几千年?”
“我就笑着问他,你认得我?你等我做什么?心里却想着,一枪下去洞穿他的咽喉,屠龙蝎撕碎他的魂魄,姬迦那定然会十分欢喜……”
“他死死盯着我看,说,我当然认得你,你眼睛跟你妈妈生得一模一样,你是替她来杀我的,是不是?我一直在等这一天。”
“他身边簇拥着的龙妃龙子们听到这些话,脸色都变了,有恶狠狠瞧着我的,有祭起法宝兵器准备围攻我的,也有浑身发抖怕我的,还有眼神游移想借机逃跑的,有一个最美艳的女子,依在他怀里娇滴滴的让他快杀了我。我真是不明白,北海龙宫尽是这些下三滥的货色,敖圭当年为什么还要回去?”
“我只觉得说不出的恶心,连话都懒得再说,抬起手就是一枪直刺敖圭,那些龙子龙妃们有胆子大的,纷纷抢上前来,哼,这些龙宫娇生惯养的泥鳅又哪值得我多瞧一眼?我吐出覆海珠,祭起龙取水结界,将他们尽数困在阵内,只管一心对付敖圭……”
“奇怪的是,原本以为敖圭多年修为,估计能在我手下过个十招,不料他竟毫不抵抗,我只一枪,便穿透了他的喉咙。”
百里静了静,阴沉沉的古怪一笑,方又道:“他不是我杀的第一个人,也不是最后一个,但枪锋入喉那一瞬的感觉,我却永世都不能忘记,很轻松的就透过去了,哧的一声,没有半分阻碍,比撕开一幅薄薄的丝绢还要容易……你知道后来我为什么纵欲无度?为什么要收罗那么多美人艳妖?”
声音突兀的尖锐:“因为我一想到那时的感觉就毛骨悚然连骨头缝都在哆嗦,但浑身的血又热得仿佛要烧起来……”
百里银灰色半透明的眼眸蒙上一层隐约的血光,轻轻发着抖,掌心却滚热,季复生见他颇有失控之意,忙唤道:“百里?二哥,二哥!”
直视他的眼睛,缓缓道:“敖圭是心甘情愿死在你手底的!姬迦那死后,他就不曾活过,你杀个行尸走肉,又有什么稀罕?他若对你娘无情,你杀他是报仇,他若对你娘一往情深,你杀他是成全……二哥,你别这样……”
百里眸光轻转,看了他片刻,似乎笑了笑:“成全么?我成全他,谁来成全我?”
回过神来摇摇头,安抚道:“我没事。杀都杀了,有什么好悔的……嗯,他死得太过容易,我当时便怔住了,心神不属之下,覆海珠结界告破,那些龙子龙妃脱禁而出,脸色一个比一个有趣,我看得别提多高兴了,杀意更是按捺不住,便一枪一个,屠尽了北海龙族!”
“敖圭毕竟是龙族正神,虽被裂魂枪刺穿咽喉,魂魄却一时尚未散尽,他眼睁睁看着那些同族亲人一一死去,神色没有一丝悲伤,反而很轻松也似,只从手上摘下一串龙血骨链,勉力举起让我接过,说,将来若是遇到自己喜欢的,无论是妖还是神,把这个送给她。”
“再后来,我重回碧波潭再建水晶宫,声名鹊起一时无两,整日和各洞妖王畅游把臂,人间妖界见惯各色美人,这串骨链却一直戴在手腕上从未送出。”
“对了,龙血骨链的来历你想来不知,那是敖圭对姬迦那动心后,以自己一根肋骨所化作为定情之物。”
季复生想起那年从花果山回热恼地府时,凤双越带给董束月的那串苍青色骨珠,指肚大小的十八颗穿成,色泽冷硬而沉郁,却有经年抚摩的净润手泽。
一时若有所悟,道:“原来你对董束月,并不是没用真心。”
百里却有些犹豫的沉吟:“真心么?也未见得……当日我以为自己必会战死,死到临头若还不能替这串骨珠找到命定之主,一定会被敖圭和姬迦那耻笑。”
突的挑眉一笑:“你跟董束月千年的交情,你觉得他是什么样的性情?”
季复生想了想:“他是一把刀,出鞘必见血,不光要饮别人的血,也要喝自己的血。”
百里颔首:“董束月很有几分像姬迦那,我一见他就觉得十分亲近熟悉,他若爱上一个人,定是飞蛾扑火痴缠如鬼,即便死也会拖着爱人一起死,他本该是这串龙血骨链的主人,可惜他却扔了它。”
笑得有几分凛冽和骄奢:“他却不知晓,这串骨链封印着北海龙宫的镇海凶兽……他若对我有三分情意,哪怕只是眷顾善意,便能继承足以扰乱北海的封印,真是可惜可叹啊。”
季复生听得这段弑父屠族的旧事,再惊闻他对董束月虽动情却又试探的复杂心思,登时觉得百里与凤双越不愧为兄弟,只不过一个更为邪肆任意,一个更加从容深沉。
夜风渐大,吹在身上愈发寒冷,季复生默然放眼看去,见一派深深浅浅的黑暗中,庄轻侯所住木屋的窗纸映出橘色的浅光,心头宛然一阵暖风掠过,忍不住低声问道:“你喜欢狮驼岭还是碧波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