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漂亮!”我把沙漏还给它,“没想到那幢被炸得粉碎的房子里还能剩下这样的东西。我以为德国人的炸弹已经毁了一切呢!”
“怎么可能?”她的口气十分笃定;“他们很快就会被打败的!”
“你怎么知道?”
这天真的小姑娘!
我从口袋里掏出皱巴巴的半包香烟,拣起一根燃烧的木柴点着:“战争才持续了两个月,看看这座城市,都变成什么样子了?没有一幢房子是完整的,每天死的人数都数不过来。没有援军,没有药品,食物短缺……我甚至不知道这样下去还能撑多久……”
“亨利!”她低声打断了我的话,握住我的手,“你在害怕吗?”
我愣住了,很快自嘲地笑了笑:“不知道,可能是因为我太累了……”
柳芭注视着我,她的面容在火光中异常清晰:“你不用害怕!相信我,我们一定会赢的!知道吗?我向上帝祈祷过,德国鬼子很快就会滚回去!”
她真是太可爱了!
“那么你有没有跟上帝说别拖得太久?”
她细细的眉毛皱了皱,突然摇摇手里的沙漏:“啊,对了!我说最好是当我把这个翻转一百下,这场战役就结束。”
我们不约而同地大笑起来。
我的心情好了很多:“那么你一定不介意我和你一起记数吧!”
“十分乐意!”她俏皮地歪了歪头,这一瞬间我觉得她美得像个天使,一股热乎乎的东西流过我的心脏。
“……柳芭,”我缓缓靠近她,低声说到,“我可以……吻吻你吗?“女孩儿静静地想了想,终于点点头笑了:“好的……”
我把那个漂亮的沙漏放在医院堆放药品的墙角,每当柳芭有空就会来翻动一次,然后在墙上刻下一个数字,有时甚至连我也会这么做。那个晚上几乎算得上游戏的谈话似乎成了我们共同的约定,当我们偶尔碰见的时候,她会飞快地冲我笑笑,朝放沙漏的地方偏偏头。这个动作能有效地让满身血污的我稍稍缓过一点儿劲儿,打起精神继续那些令人喘不过气来的抢救工作。
战争仍然在继续,城里的形势也一天比一天艰难。我们早已经模糊了工作和休息的界限,只知道尽量挽救那些伤兵,和死神争夺他们。沙漏依旧安静地呆在墙角,但因为太忙柳芭和我翻动它的时间间隔越来越长了,好在墙上那些数字的增长虽然缓慢却没停止过。
从“1”到“28”用了整整一个月,但是从那以后到“30”却只有几天。
而这个时候,德国人也突破了我们的防线,进入了市区阵地。
士兵们开始了巷战,和敌人争夺学院大街、火车站、普希金大街、专家大厦等等每一寸土地。我和同志们忙着把伤兵们转移倒比较安全的团指挥部里,临走时我把墙角的那个小东西揣进怀里,同时留意了一下那个新刻上去的数字“32”。
我不能否认我这个时候最担心的人是那个有着栗色头发的姑娘,她现在是不是正被密集的炮火包围着,或者和那些共青团员一样抬着担架躲在破烂的砖墙后面,寻找突围的机会。但我更害怕的是她已经躺在某个地方,没有了呼吸——这个情形想一想都让我心脏刺痛。
炸弹的震动让指挥部墙上的灰土不停地往下掉,我几次迷了眼。就在恍惚中我好象看到那个矮小的身影从外面背进一个比她高出很多的士兵,当医生赶过去的时候她又急冲冲地跑出这里。
争夺市中心的战斗整整持续了一个星期,在这期间所有的人几乎都忘记了休息,实在是困极了靠着墙都能睡着,往往不到十分钟又被惊醒。
但值得庆幸的是,尽管在德国人强大的攻势下,我也不时能看到我勇敢的姑娘救回一个个伤员。当那天晚上她再次短暂地出现在医院里时,我朝她笑了笑,比出一个“36”的手势。
经过近卫军两个营的殊死肉搏,102高地——也就是马马耶夫冈——回到了我们手里,这个市区的制高点终于暂时保证了我们的安全。医院周围的炮声越来越小了,我一头倒在行军床上就睡着了,直到一只温柔的手抚摩我的脸才慢慢醒了过来。
柳芭憔悴的面容出现在我眼前:“亨利,你怎么样?”
“啊,我很好。”她的样子让我心疼极了,我握住她冰冷的手,打量着她又脏又瘦的小脸,“你的气色真糟糕,有多久没睡了?”
“我不知道,两天吧……可能是三天……”她的眼睛布满了血丝。
我把床让给她,找出水和面包:“你得补充体力,来,躺上来……别这么看着我,我已经吃过了,而且睡了很久!”
她终于听了我的话,慢慢地吃着小半块面包,然后问到:“我的小礼物在哪儿呢?”
我笑嘻嘻地指着墙根下:“已经到‘39’了,还有61下咯!”
柳芭把沙漏举起来,好象很高兴:“我们等不了多久了!你看,我们能夺回马马耶夫冈,也就能夺回整个城市!接下来还会让德国鬼子一败涂地!”
我看着她一下子变得神采奕奕的脸,心头紧了一下。
“告诉我,柳芭。”我温柔地望着她:“如果战争结束了,你想干什么?”
“也许是继续读书。”她的眼睛里充满了热切的期待,“我想完成学业,和你一样当个医生,我们能成为最好的搭档。”
“太好了,我也这么想!”我轻轻地拉起她的手吻了吻,“那么你更应该保护自己,好好的保护自己,即使……即使不勇敢也没有关系。答应我,别出事!”
她深蓝色的眼睛里仿佛溢满了月光一样温暖的东西,然后点点头,躺了下来。我坐在她身边,把沙漏放在床头,金黄色的沙砾无声地在玻璃半球中落下来,非常好看。
这个月底,全城还没有完全被占领,战斗重心转移到北部工厂区,但是德国人丢在市区的最后一颗炮弹却好死不死地毁了我们的医院。整个东北角都坍塌了,很多伤员来不及跑就被砸死了,我和其他人忙着抬出幸存者,然后再来清理废墟。
当药品和器械都找到以后,我用木棒撬开压在行军床上的水泥块儿,用手摸索着下面的东西,大约5分钟以后才把那个小小的沙漏找到——感谢上帝,如果它碎了,柳芭不知道会失望成什么样子呢!
所以当天晚上,当我用小锡盆热着越来越稀薄的土豆汤,告诉她这件事的时候,这姑娘笑得非常高兴。
“看来这不光是幸运的问题啊,亨利!”她再次笃定地告诉我,“上帝也想让我们来见证他的信用!对了,咱们记到哪儿了?”
“42,快了。”我回答到,“听说这个月拖拉机厂的工人们装配了二百多辆坦克,即使弹片横飞他们还坚持工作!真是英雄!”
“所以我们一定会赢!只要我们坚持下去!”
“是啊……”我附合着她,把小锡盆从篝火架子上取下来,“好了,快吃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