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亦能想像此刻被强行送回家的薛采凝,会如何向疼爱她的父亲哭诉她的遭遇,而那位大老与其财富一样出名的是对家人的护短。这件事如果就此低调处理,薛家大老应该会看在合作企划的大笔投入和产出之上,当成没听到女儿的哭诉。
但是,若是不幸无法低调……
苏青弦能够想象之前的努力,将会被非理性的因素蚕食的下场。
好在事发突然,他刚才已经叫了几个助理将哭得崩溃的薛采凝送回家。在围观者还没有意识到这一事件的八卦价值时,将源头先拉离了现场。
现在剩下要处理的,就是「苦主」。
也就是面前这位,有点熟又不太熟的沈言。
下次他一定不会对薛采凝之流的女人的智商抱什么希望,现在苏青弦只希望沈言够愚蠢,让他能够冷处理整场闹剧。
沈言正在感慨,身周的一切果然是用金钱堆出来的。比如说杯子里的清茶是数千一两的新采茶,据说每年明前雨后总有无数有钱人士为此而疯狂抢着当冤大头,因为产量极少,这冤大头还不是有钱就能当上的;比如身下的软垫上的刺绣,就连他个外行人都能看出有多精美;比如面前的这个男人,一举一动都无懈可击,学识谈吐都是上等。在满屋子金钱堆砌出的华丽事物中,苏青弦分明是贵中之贵,「行走着的美钻」名不虚传。
苏青弦的表情每一秒都恰到好处,倾听的时候带着点鼓励,发表意见的时候看来谦虚,却又占足了主导地位,让人不由自主地顺着他的意思前行,不由自主地就让他操控。
然而,沈言却直觉地捕捉到了苏青弦微笑背后的一丝冷意——从一开始,苏青弦就以一心二用的态度在对待自己吧。沈言总是在对方的一瞥之间感到微微寒意——苏青弦因为不知名的理由而恼怒着,并且还在盘算着某些沈言绝对不想知道的东西。
沈言从一开始的充满金色的想望,到回到现实,并未花多久的时间。毕竟他也是曾在所谓的商场摸爬打滚过的,虽然结局并不成功,但不妨碍他离人精又近一步。
他开始有点犹豫——虽然他抱的主意还不到「与虎谋皮」的艰难程度,但是……无论从哪个角度而言,恐怕都难以成功。自己一心以为的「好友」都没有伸出援助之手,怎么能指望面前这个有点熟又不太熟的商界精英自愿充当好人呢?
沈言心里有些自嘲:狗急跳墙,这样的窘迫竟会将人逼至此么?
思绪至此飘散开去,沈言突然想到了自己的父亲。
好久没有想到死去的父亲了,而在这一刻,看到失败静静伏在眼前,希望远在天边,突然间就想了起他来,那个白了头的挺直了脊梁的老人,如何面临他的失败。
如果他活到今天,又有什么话会留给沈言呢?沈言有点失神,心中微微一痛,把思绪拉了回来。
叹气……既来之,则安之。毕竟手上这杯茶,恐怕至少在之后的一年内单凭自己努力恐怕是享受不到了的。沈言珍惜地饮了一口。
一晚上经历了希望、绝望、生存、死亡等等心境的沈言终于从一小时前的离谱状态中回过神来,随着鼻端的茗香,心态逐渐缓和。
所以,当苏青弦再度把精力放到对话之人身上时,微微愣了一愣。沈言的笑容有点熟悉,依稀是数月前春风得意马蹄疾时的样子,却又有一丝细小的变化。
苏青弦心中一动,心想怎么短短几分钟,对面的人就在他不注意的时候有了这样的心理变化?无法掌控的感觉浮上了心头,让他有一丝微微不悦。
然后就看到沈言端起茶水,饮了一口,微微抿嘴,好像很是陶醉的样子。过了一秒钟,沈言才注意到苏青弦的注视,眼神一动,浅浅笑了,笑容里有一丝不好意思。
宛如少年。
多年以后,已经晋升为「行动着的超级美钻」的苏青弦在遥远的岁月里偶尔还会记得那个笑容:像是被冰封在岁月的底层的那一个笑,永不褪色,宛如少年。
沈言放下了茶杯,浅浅天青的瓷器内一汪碧绿,让人有着天高云淡的遐想,他冲着对面的男人又是一笑:「不好意思,我还没喝过这么好的茶。」已经二十八岁的成年男人,说着这句话时却像是个第一次进游乐园的少年。
苏青弦于是鬼使神差地做了一件事。
他随手找了张纸,拿出笔潦草写了一个人的名字和联系方法,然后推过去给了沈言:「我知道你最近可能有点麻烦,这是我一个朋友的电话,如果有什么经营上的问题,可以咨询他一下,我想他会给你一些意见。」那是苏青弦手下那个风险基金的投资部经理的姓名。
沈言微微吃惊地从案上拿起了薄薄的白纸,苏青弦的字很好看,瘦削风骨,又很有飘逸风流的味道,不过重点当然不在此处,重点是,纸上那个人的名字在h市赫赫有名。
据说,此人投资眼光精准,经营手段高超,更有点石成金的本事。作为有名的风险投资评估者和操作者,肖远峰有着一系列辉煌的战绩。
早前沈言尚在意气风发之时,此人也曾在他想要结识的人名列表之中,但是其难度居然比认识苏青弦还要高。
没有想到,在这个时候居然可以得到此人的联系方式。
从某种角度而言,苏青弦递出的这张纸的价值,比起支票而言只重不轻。
沈言执着纸张盯着那名字许久,才抬起头,向苏青弦说道:「谢谢。」
他却不知道,此时的苏青弦正为自己的举动而感到诧异。这张纸绝对不是苏青弦的本意,然而在听到沈言的道谢时,苏青弦安慰了自己:举手之劳,悦人悦己。反正麻烦的是肖远峰,不会麻烦到自己的身上。
那么,就这样吧。苏青弦从来不是个会执着于已经发生的事情的人,何况这件事无论承认与否,都是他亲手做的。
苏青弦与沈言分别时,夜间的霓虹仍未散,这个城市依旧沉浸在每一个晚上必定上演的狂欢之中。在门口,两人友好地握手,苏青弦转而去取车。他早命人开了自己的宾士过来,等到落座系好安全带时,抬头却看到沈言的背影。
那个人在夜风里走着,有点落寞,却又好像很是自在,像是这凉凉的风一般,微忧而自由。
苏青弦扶住了方向盘,冷硬的皮贴着掌心,圆润而刚强。
他浅浅一笑,发动了汽车,扬长而去。
苏青弦喜欢繁华的城市,因为只有在这样的城市里,才能体会到每天都遇到新的人和新的事的乐趣。所以那一晚的邂逅和凉风,渐渐地就被堆积到时间的沙堆里了。再一次让他想到沈言的,是他掌执的上善基金的某次周例会。
苏青弦对于自己手上的企业都拥有强烈的掌控欲,这种个性使得他几乎对每一家企业目前正在进行或者打算进行的企划都十分关注,即使这种个性意味着他将付出比其余人更多的精力。这种个性也使得每一次的周例会议程进展的非常迅疾,因为大部分的事情苏青弦都已经确实掌握,周例会这一制度看起来更像个简短的联谊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