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转眼看见床上那件蓝色锦袍,他跌跌撞撞走了过去拿了起来。那日他救了落水的宁惜酒,送他回家后他见自己衣衫湿透,便让自己换上了这件旧衣。
秦斜川忍不住将脸埋在了衣衫里,仿佛那上面仍留有宁惜酒的气息——可这是不可能的,因为那并不是宁惜酒的衣衫。
片刻后秦斜川忽然扯过一块布将衣衫草草裹了裹,然后拿着它冲出了房门。到了太守衙门的牢房之外,他一把抓住一个牢役的衣领,阴沉沉道:“宁惜酒关在哪里?快带我去!”
牢役见他目光凶狠,顿时吓得手脚发软,可还是硬着嗓子道:“宁惜酒是明日就要处斩的死囚,不能随便探视。”
秦斜川一把掐住他的脖子,赤目吼道:“再不开门就要你的命!”手上一使力,牢役出不过气,顿时面色青紫,眼珠凸现。看守的官兵们一见连忙掏出武器围了上来,口中喝道:“快放开他!否则我们不客气了!”
秦斜川眼睛一瞪,正要动手,这时忽听见有人喊了一声“住手”。他回头一看,见是捕头王剑,于是冷冷道:“你来得正好,快让他们打开牢门!”
王剑作了个手势,看守们便都退了下去。秦斜川冷哼一声,一把将手中那个牢役推倒在了地上。王剑松了口气,吩咐牢役头道:“打开牢门让秦庄主进去,大人那里我会去说。”
进了关死囚的单间石牢里,一眼便看见宁惜酒蜷缩在墙角。宁惜酒听见声音抬起头来,看见秦斜川他眼珠一缩,苍白的脸上闪过一丝不易觉察的血色。
秦斜川将手中的包裹递给他,道:“这是那日你借我的衣衫,我……我想着你或许想要回去,所以……所以拿来还给你。”说话时他有些仓惶地别过了目光,不敢正视宁惜酒。
宁惜酒打开包裹,拿出那件已经褪了色的蓝色锦袍。他面上缓缓露出一个苦涩而古怪的笑意,道:“我都要死了,还要这衣衫做什么。”又将衣衫重新包好,递还给秦斜川,道:“请帮我拿出去扔了罢。”
秦斜川默然接过,又从怀里掏出宁丰城的那封遗书,道:“我……我也是来还你这个的。”
“……多谢你没有交出这封遗书,保存了我爹的清誉。”宁惜酒静静道,迟疑了片刻又接着道:“请你帮我烧了它罢,当事者都不在世了,还留着做什么?而且上面还有毒。”
秦斜川点点头,又将信重新塞回了怀中。宁惜酒面上忽然露出担忧之色,道:“你看了遗书,一定中了胭脂醉,秋达心可有给你解毒?”
“……他大概明日回来,到时会帮我解。”
宁惜酒安下心来,叹道:“我当日将这封信放在盒子中托人送给嘉靖侯,又在盒中放了一张字条,写明这是我爹写给我娘的,让他看后务必放在盒子中让人送还与我。我这样做,就是担心此信落入他人之手,不仅害了无辜之人,也泄漏了我爹的秘密。可是千算万算,这封信还是辗转于数人之手……”
略想了想,他又坚定地摇了摇头,道:“可是我不悔下毒杀兰永宁——爹在奈何桥上等他已近十年,我不想让他再苦等下去……”说到这里他的唇角荡漾起一丝欣慰的笑意,眼中亦露出柔和之色。秦斜川忍不住注目看着他,想着明日他便要赴死,心中顿时一阵阵抽痛。
见秦斜川怔怔望着自己,宁惜酒敛了敛神色,之后他从怀里掏出装满了鹅卵石的小布包,递给他道:“这个你也拿去。”
秦斜川有些错愕地看着他,想着他从前如此珍爱这些石头,如今却忽然不要了,难道是已经放下一切了么?再一想人都要死了,还执着于哪些渺茫的情爱作甚?若自己是宁惜酒,恐怕也不会再坚持下去了。想到这里,不觉有些黯然。
见秦斜川迟迟不伸手接过,宁惜酒涩然一笑,道:“你不想要就扔了它……”话未说完,秦斜川已一把将那包鹅卵石抓过去揣进了怀里,急急道:“我会留着的。”
宁惜酒目光一阵闪动,却是有些凄迷。他忽然咬牙低低道:“我恨你……”他这三个字说得极轻,却仿佛惊天巨雷一般敲在了秦斜川心口,斩钉截铁砸出三个大洞来,鲜血模糊。
秦斜川心中大恸,道:“你恨我——那也是应该的——我亲手将你送上了死路。”
宁惜酒见他满面愧疚悔恨之色,半晌忽然笑了,道:“既然如此,那……我要报仇。”
秦斜川脱口道:“你尽管找我报仇!”
宁惜酒凝目看着他,隔了片刻方道:“一直觉得你虽然脾气有些讨人嫌,却还算诚实,原来你竟也如此虚伪——我明日就要死了,如何能找你报仇?”
秦斜川被他一激,更觉愧疚悔恨,一把拔出腰间长剑递给宁惜酒,沉声道:“这就给你机会。”
宁惜酒看了看秦斜川,见他神情不似是矫情作伪。他心中一动,伸手拿过剑来,剑锋泛出的白光在他面上一晃,落到他的眼中,晕出一丝冷森森的杀意。
他手腕忽然一翻,持剑朝秦斜川胸口刺了过去。秦斜川眼珠猛然一缩,本能地闭上了眼睛,感觉到利器划过皮肤的阵阵刺痛,这让他觉得有种解脱感,那是他即便醉酒千杯也无法体会到的感受。
因迟迟没有感觉到那穿心一剑的痛,片刻后他忍不住睁开了眼,正看见宁惜酒吹去剑尖上的那滴殷红。那血珠空气中一个优雅的旋转,落地化作了尘,随即“蹭”一声轻响,长剑入了他腰间的剑鞘。
感觉到胸口处麻麻的刺痛感,他低下头来检视,赤裸的胸膛上一溜猩红血珠流淌着,却俨然是个血红色的“九”。他茫然不解地望着宁惜酒,后者沉沉道:“我虽恨你,可是你罪不至死……”目光渐渐移到他胸口的那个血字上,“……我知道你记性不好,故此刻下这个字,这样从今往后你每次看见它都会想起你欠了我的——这便是我的报复……”
他这话明明说得有些咬牙切齿,却又偏生带着温柔缱绻之意,秦斜川看着他清而白的容颜,不觉有些痴了。他张了张口,想要说即便没有这个‘九’字,我亦会永远记得你,记得这一切——可是终于他没有说出口。
掩好被剑尖挑开的衣衫,默立了片刻后秦斜川忽然问:“你可有心愿未了?”
宁惜酒怔忡了一下,之后摇了摇头,道:“我孤身一人无牵无挂,又能有什么心愿?”
秦斜川注目看着他,迟疑着问道:“你……你没有话要留给……留给他么?”他原本想说兰秋霁的名字,可是临时却换做了“他”字。
宁惜酒黯然良久,方悄声道:“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低徊宛转中透出丝丝凄凉之意,秦斜川听在耳中,不禁心中一颤。
宁惜酒见他神情茫然,苦涩一笑道:“还留什么话?——他若有一丝半点的心,早会察觉我的心意。既然没有心,我又何必再去强求?……我虽不悔今生爱他,可是一辈子……也已经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