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王失笑,用手指点点门客:“我请你吃糕点,你却来戳我的心!”门客也笑,起身拱手请罪:“非是在下故意看殿下的笑话,只是殿下若想笑到最后,就得知己知彼,明白自己眼下的境况。”卫王自嘲:“无非是我先前低调太过,不入陛下的眼吧!”他顿了顿,又压低声音:“而且上回祭陵途中的事,我怀疑陛下可能已经猜到我身上,否则怎么回来之后,只字不提,还封了大哥为王呢?”门客一惊:“应该不会吧?此事甚为隐蔽,按理说无人能发现的。”卫王摇摇头,一脸神色复杂。齐王掌管刑部多年,当中有不少案子,他插了手,做过手脚,当真是神不知鬼不觉。譬如多年前,经略岭南,平定南蛮叛乱的陈无量因病逝世,岭南道监察御史上告他生前贪赃枉法,奢侈无度,案件被移交刑部与大理寺合审,但陈家的人找上齐王,将陈家万贯家财交出,换齐王把陈无量生前涉及贪污甚至谋反的证据通通销毁,换陈家一个平安。齐王答应下来,后来那桩案子果然大事化小小事化了,那名监察御史以诬告被流放,陈家反倒安然无恙,连陈无量也被皇帝赐了谥号,哀荣备至。天子再英明,也不可能真的事无巨细,样样都明察秋毫,齐王正是抓住这一点,瞒天过海,若非卫王因为别的案子起疑,让人去暗中调查,也未必会发现此事。卫王将自己查到的所有证据,设法放在太子陵墓中,署上当年被流放后来又冤死的那个监察御史之名,让皇帝祭陵的时候发现。他本来以为皇帝会大发雷霆,当场查办齐王,谁知最后竟是风平浪静,什么也没发生。卫王怎么也想不通:“齐王如此行径,已然欺君罔上,陛下为何无动于衷?”门客也摇摇头:“此事既然陛下不想追究,咱们也别多想了,还是将注意力放到眼前吧。依我看,陛下如今恐怕也在犹豫,不知立谁为好,否则朝中立储之声沸沸扬扬,在下就不信,陛下当真无动于衷。”卫王扼腕:“我吃亏就吃亏在排行靠后,发力太晚,本以为前面只有我那九哥,只要等到合适时机,就可以稳坐钓鱼台,谁知半路又杀出个大哥来,他固然性子糊涂,又没什么能耐,奈何娘胎投得好,排行比故太子还要年长,又生了几个好儿子!”门客也皱起眉头:“主要还在安国公。”卫王点头:“对,就像今日,我大哥赞赏佛塔,贺融又出言反对,那不管陛下修还是不修,他们父子俩已经将好处都占遍了,有贺融帮他找补,我大哥就算多犯几次错,也没所谓。”想及此,再美味的糕点也已索然无味。卫王起身在书房内来回踱步,忽而停下来:“你说,我要不要使个法子,重提贺融生母的事,让他失宠于陛下,又或者将他赶出长安?否则有他在,我大哥就不干蠢事了。”门客安抚道:“殿下不必着急,有一个人,比你还急,他现在恐怕比你更希望看到鲁王倒霉,不必我们动手,他自然会动手的。”卫王一愣,摇头失笑:“你说得对,我倒是忘了,齐王一定更急。”“回来之后,是不是觉得长安样样都好,从此不想离开了?”一盏桂花银露由宫女款款捧来,放在贺融面前。皇帝不仅仅留贺融叙话,还留他用饭,祖孙二人在紫宸殿侧殿摆膳,皇帝难得有了打趣的心情。贺融:“说老实话,臣自回来之后,只有四个字可以形容。”皇帝挑眉。贺融:“如履薄冰。”皇帝没有生气,反是笑道:“上朝议政有这么可怕?”贺融:“臣先前从未出阁参与政务,承蒙陛下信赖,千里迢迢赶赴西域,又做了那些事,现在想来,凭借的无非是一股初生牛犊不怕虎的气势,现在事情完成,气就泄了,再看朝中诸位元老重臣,臣毫无经验,哪个也比不上,所以只好闭口不言,多听多学。”皇帝:“反正你成日都板着张脸,朕也看不出什么害怕惶恐。”贺融:“臣这是天生的,笑多了嘴角容易抽筋。”说这话的时候,他的表情竟也一本正经,连皇帝身边的马宏也忍不住偷偷笑了一下。宫女又陆续上菜,皇帝示意吃完再说,贺融也就不再言语,埋头吃饭。很多臣子有幸跟皇帝吃饭,大都战战兢兢,没敢多吃,还要时刻关注皇帝吃完了没有,好随时随地跟着放下碗筷,避免失仪。贺融却没受到影响,他还夹了一个鸡腿和一个鸡翅,把上面的肉吃得干干净净,光溜溜的骨架放在桌子上。马宏看得眼睛快凸出来了,他从没见过哪个跟皇帝吃饭的人敢这么自在的,包括齐王在内。皇帝上了年纪,胃口本来就不大,倒是被他引起食欲,比往日又多吃了一些。马宏有些意外之喜,心说以后得时不时请陛下让安国公入宫陪膳才是。皇帝问贺融:“你们在突厥时吃的什么?”贺融:“羊肉,煮熟了撒盐,直接一手用刀切成块,手抓着吃,还有胡饼,主要还是吃肉。”皇帝笑起来:“那还是不错的,朕还听说,真定公主想为你做媒,让你娶伽罗的妹妹。”贺融:“是,臣婉拒了。”皇帝:“嫁夫随夫,哪怕你娶了,也可以把人带回长安来的。”贺融:“带她回来,她就离家万里,留在突厥,臣也离家万里,既然无法两全其美,那不如索性作罢。”皇帝一笑:“看不出你内里竟如此多情,林氏女没能与你成婚,倒是她没福气了。”贺融不认为自己“多情”,对皇帝的评价也不置可否。皇帝:“这桩婚事,说起来也有朕的责任,这样吧,你若对哪家的小娘子有意,朕可为你们赐婚,就算对方身份不够,也可赐个侧妃的名分,让你们有情人终成眷属。”贺融抿抿唇:“多谢陛下好意,但臣暂时未有意中人。”皇帝奇道:“你为那高氏争取了三品诰封,难道不是对她有意吗?”他还以为孙子别出心裁,想让喜欢的女人身份更高一点,好配得上自己,才到他面前来求封的。大多数世人很难想象男人会为年轻貌美的女人付出,而非出于欲望或爱情的因素,连天子也未能免俗。贺融:“陛下误会了,臣没有将高氏纳为侧妃的意思,高氏有陶朱之能,放在内宅可惜了。”皇帝呵呵一笑:“你想让她帮你做事,跟娶了她并不矛盾,给她一个名分,才能让她更死心塌地,你还是太年轻了!”贺融不欲多作辩解,便沉默以对。皇帝:“罢了,你们自个儿的事,朕也不欲多管,但不管你喜欢谁,你的妻子必该是门当户对的,你可明白朕的意思?”贺融起身:“陛下容禀,林氏当初虽未过门,但毕竟已是我的未婚妻,如今香消玉殒,黄泉之下孤苦无依,恐怕连转世投胎都难,所以臣想迎娶林氏牌位,让她正式入门。”不仅马宏大吃一惊,连皇帝都很诧异:“你想娶冥亲?你可想好了,元配的地位非同小可,往后无论你再娶谁,她的地位都不可能越过林氏去,你将来若有喜欢的人,必会觉得委屈了她的。”“是,臣已经过深思熟虑了。”其实贺融这个决定,除了不想让父亲再乱点鸳鸯谱之外,还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现在朝中局势纷乱,各立山头,一个不小心就会娶到已经站队齐王或卫王的人,给自己后院点火,而以他现在的新贵身份,想要娶一个毫无背景势力的平民女子当正妻,肯定是不可能的。妻者齐也,娶进了门,就与侍妾之流截然不同,那是需要丈夫付出尊敬和关心的,更不可能觉得不满意就随随便便休弃。综上因素,与其如此,倒不如把林氏拿出来当挡箭牌,也可以给旁人留下一个重情重义的印象。两全其美,贺融没觉得哪里不好。林家人若是知道了,那也只有感激涕零的。皇帝注视他片刻,终于松了口:“此事你自己去与你父亲商量吧,他答应就行,朕不管你了。”贺融也松一口气,伏首拜谢。二人又多闲聊了几句,皇帝咳嗽起来,马宏似已司空见惯,有条不紊命人端来痰盂和温水,又为皇帝轻抚后背。贺融:“还请陛下为天下计,保重龙体。”好不容易咳嗽声告一段落,皇帝叹了口气:“想当年朕也是上马射箭,下马撵狗,现在连三石的弓都拉不开了。”贺融:“三石的弓,臣现在也拉不开。”皇帝被他逗笑了,手指点点他:“你还好意思说?看看你家五郎,那才是文武双全的好男儿,多学着点!”他也有些乏了,便让贺融先行回去。贺融告退之后,皇帝对马宏道:“扶朕去后殿躺会儿。”马宏面露担忧:“陛下,小人去请太医吧。”皇帝:“啰嗦!”他刚躺下,又改了主意:“算了,这会儿刚吃饱也睡不着,朕在软塌上坐着,你去将书案最下面那份东西拿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