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泰意兴阑珊地挥挥手:“这种小事你做主就好,反正宅子够大,一人一间也足够的。”贺穆是长子,自然还住在原来的院落,但从前在鲁王府,因为几个孩子年纪还小,都是住在一个院落的。现在贺穆已经成婚生子,肯定不能再这么安排,袁氏就给几人都各指了一个小院子,因顾及贺融腿脚不便,还给他找了离正门最近的屋子,方便他出入。贺泰现在没有正室,家里大小琐事都是袁氏在操持,实际上已经等同主母,这些年大家患难与共,贺穆他们对这位庶母也颇为敬重,闻言都没有异议。此时米饭也已蒸好,没有菜,就着从竹山带来的腌菜下饭,众人草草吃完,就各自回屋歇息。要说喜悦,其实也不是一点都没有。毕竟从逼仄阴暗的屋子,搬到宽敞明亮高阔的大宅子,连被褥似乎都变得格外柔软,除了贺泰,其他人嘴上不说,心里不是不高兴的。长安居,大不易,可如果有片瓦遮身,又有谁不愿意住在这片繁华之地呢?更何况这是他们曾经的家。贺湛轻轻摸着身下的被褥,感受手掌传来的柔软顺滑。屋子毕竟积年没有住人,哪怕已经打扫过,依旧飘荡着一股潮湿尘土的味道,他对四周陈设依稀还有些印象,曾经挂在门口的珠帘,放在窗边的宝石桃花盆景,俱已没了踪影,也不知是抄家的时候被顺手抄走,还是被宗正寺奉命查封了。记忆里会唱童谣哄着自己入睡的生母,已经在十一年前就没了,贺湛轻轻叹了口气,忽然想起贺融。这里对于三哥来说,更是一个伤心地吧。毕竟他的生母……想及此,贺湛一刻也坐不住了,起身就朝外面走去。屋子空荡荡的,贺融果然不在,贺湛有些担心,原想去大哥那里问问,脚步一转,又去了另一个方向。燕游居是早年鲁王府里的一处景致,春夏之交,这里花开繁盛,常有燕蝶萦绕不去,后来被当时的鲁王妃,拨给贺泰两名妾侍居住,其中就有贺融的生母赵氏。后来禁军从此处搜出巫蛊邪术,赵氏也就是在这里,被皇帝派来的禁军盯着自缢的。这就是为什么庶母袁氏刚才分配屋子时,有意无意,独独忽略了此处的原因,无论从什么角度,这都是贺家人不愿意去回想起来的往事。贺湛刚踏入这里,就觉得比别处来得阴冷,这些年无人打理,原本花木就多的院子更加枝叶森森,暖洋洋的落日余晖,在这里几乎是照不到的,院子并不荒芜,相反生机勃勃,但却因此显得凄凉阴森。就算突然有个鬼魂从旁边冒出来,贺湛也不觉得奇怪了。看贺融站在一间门窗紧闭的屋子面前,贺湛就知道,那间屋子一定是赵氏自缢的地方。“三哥。”他轻声道。贺融没有回头:“我已经快忘记,这里是什么样子的了。”贺湛不知道该说什么。当年的事情,家人讳莫如深,后来他陆陆续续从大哥二哥嘴里听到一些,年岁渐长,他也有了自己的判断。以赵氏当时在鲁王府的地位,要说她处心积虑帮父亲谋害先太子,贺湛是不信的,赵氏根本没那个能耐,也没那个地位。她要么是被利用了,要么是冤枉的,总而言之,背后那人的目的已经达到了,赵氏成为一枚废棋,当然只有死路一条。但看到贺融的背影,贺湛内心还是浮起一丝难过。他的生母也死了,却是流放途中病死的,贺湛虽然伤心,但起码不用像贺融这样,无法光明正大地祭拜,还要背负着生母的罪名。“三哥,天冷了,回去吧,文姜肯定已经做好饭了。”他搭上贺融的肩膀,一面从怀里摸出帕子,心里已经做好贺融泪流满面的准备。贺融转过头,脸上没有一丁点泪痕,面色如常,淡定沉稳。贺湛往外掏帕子的动作生生顿住。贺融有点好笑:“你做什么?”贺湛把帕子塞回去,尴尬一笑:“没什么,我还以为……”贺融:“我没事。”贺湛原有许多劝慰的话,此时却半句也说不出口,反倒把自己憋得慌。“我知你关心我。”贺融拍拍他的肩膀:“但人生下来,总要面对许多坎子,要是连这都迈不过去,还谈何以后?”贺湛哭笑不得:“你也就比我大两岁!”贺融笼着袖子:“所以一辈子都是你哥啊。”贺湛实在受不了这里的阴冷:“行行行,亲哥,吃饭去吧!”贺融笑起来,任由对方拽着往外走,在迈出门槛时,他又回头看了一眼。紧闭的房门后面,似乎一直有个人坐在那里,温婉娴雅,低头绣花,岁月流转,从未变过。……京城从来没有什么秘密可言,何况贺泰回来并不是秘密,皇长子回京的消息很快传遍了。但昔日王府依旧冷冷清清,无人上门,因为大家都在观望,观望皇帝的态度。不仅旁人在观望,贺泰自己心里也急:亲爹总算是让他回来了,可回来之后呢?现在一无爵位,二无差事,三无俸银,他们住在原鲁王府里算什么?名不正言不顺不说,京城物价太高,家境殷实的三口之家尚且要勤俭节约,更何况贺家有一大家子,现在他们就靠着当初谭今临别赠与的那些财物在过日子呢!他心急火燎,加上从竹山过来一路辛劳,没几天就病倒了。也不知皇帝是不是一直有派人关注他们,贺家人刚从街头巷口请来一位坐堂大夫,后脚朝廷的太医就上门了。与太医一道的,还有贺家的老熟人——当日去贺家秘密宣旨的那位内侍马宏。他也带来了皇帝的旨意:让贺泰入宫觐见。作者有话要说:与正文无关的小剧场:贺湛搂着贺融温柔安慰:哥,别哭,还有我呢。贺融:嘤嘤嘤。贺湛:乖,别哭了。贺融:嘤嘤嘤。贺湛后脑勺一痛,茫然惊醒,转头四顾。贺融:做梦呢?一直在嘤嘤嘤什么?贺湛:……长安既然没变,皇宫自然更不会有什么变化,红墙绿瓦,巍峨高阔,仿佛还是离开时的样子。变的是人,是旧时模样。因着生病这一出,贺泰对陛见,已经没了之前那种兴奋忐忑的心情,等看见他那久未见面的父亲时,反倒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平静。“草民贺泰,见过陛下,陛下万安。”跪拜,行礼,从小就刻入骨血的礼仪,时隔十一年,虽然有些生疏,可依旧分毫不错。“抬起头来。”等了片刻,才等到回应。贺泰依言抬头,感觉到前方无形压力,心跳又不自觉加快。他暗暗骂了自己一句,竭力定下心神,两人之间有些距离,贺泰看不清楚,不得不眯起眼睛,但他随即意识到这举动有些不敬,忙又低下头。“你见老态了。”然后他就听见父亲叹了一声。来之前,贺泰已经准备好诸般说辞,譬如皇帝如果问他这些年过得如何,他要怎么回答,如果问他这次竹山之战的表现,他又要如何回答。但设想了一大堆的答案,都抵不过这一句话。那一瞬间,贺泰想起了十一年前的往事,想起他曾经声嘶力竭在这间紫宸殿内为自己辩白,可终究还是被废为庶民,流放房州。他的眼泪唰地流了下来,伏下身躯,颤抖不止。皇帝制止近侍想要上前的动作,走到贺泰面前,摸出帕子,亲手递出去。贺泰抽抽噎噎接过帕子,谢了恩,终于得以近距离看见皇帝的容颜。十一年不见,他爹除了多了些白发之外,容貌几乎没有大改,反观是他自己,满脸沧桑,两鬓生灰,出去说他是他爹的爹都有人信。贺泰心下苍凉,擦去眼泪,勉强笑道:“这些年,儿子在外,无一时不想着父亲,想着您老人家的龙体,如今见您气色红润,龙体康泰,儿子也就放下心了。”方才他端详皇帝的时候,皇帝其实也在端详他。长子后背微微佝偻,不复从前的挺拔,眼睛似乎也不大好了,整个人的精气神几乎被摧毁殆尽,没了当年的意气风发。任是铁石心肠的人,看见这一幕,也不能不恻然,更何况,他们原本应该父慈子孝,共享天伦。皇帝又叹了口气:“你知道自己错在哪里了?”听见这句话,贺泰浑身寒毛霎时竖立,打了个激灵。他绝不会忘记,当年他被下令流放的前一个夜晚,就是在这里,同样是父子相见的场景,他的父亲,尊贵的皇帝陛下,也问了他这样一句话。时隔十一年,又是一模一样的问题!贺泰心跳如擂鼓,呼吸一点点粗重。他其实并不算愚钝,只是在需要时时刻刻保持警醒的皇家,脑筋有时候总转不过来,但他很清楚,这个问题至关重要,甚至关乎自己以后的处境和命运。十一年前,他带着几分赌气地说道:陛下说我错了,那我便是错了吧!然后回答他的是皇帝的一声冷笑,和一句“那好,既然知错,就该承担错误的后果,从今日起,朕就当没你这个儿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