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高举那盏应急灯,我看见在那束白色的光线里,一条金环蛇蠕动着缓缓前行。我和老头跟了上去,每走十几米,那条蛇就回过头来招呼我们。不知不觉,我们就到了海边,这时它往礁石里头一窜就不见了。
海静静的,真是个好天。
"海啊,海啊。"老头喃喃地说。
我已经打定了主意要同表姐,同每个人呆在这里。现在且先回旅馆,等太阳升起的时候再到这里来下海。多么奇怪啊,我连一次海都还没下过呢。我这样想的时候,海就在我旁边发出了喃喃低语。原来海是在同白胡子老头对话,海微微地扭动身体,很像是在调情。白胡子老头急切地小声说话,已经把我忘记了。这时应急灯里的电池已经用完,一闪一闪地即将泯灭。在黑暗里,海的声音慢慢变得凶暴起来,但海面还是那么平静。他越来越激动,我看见他走进海里去了,海马上吞没了他。海吞没了他之后就不再说话了。
我没有回旅馆,我也没有看到日出,因为我躺在沙子上头睡着了。我醒来之际,四周亮晃晃的,我感到自己的身体里头起了变化,一种陌生的欲望在里头跃动着,与此同时,头脑也变得无比地澄清。
20021
中篇小说(三)第107节小镇逸事(1)
我们这个小镇是一个交通要道,白天里车来车往,灰尘滚滚,有时到了半夜,还有运煤的车队通过。我们这些居民所住的房屋长年累月笼罩在灰尘和噪音之中,我们的视力和听力都在日日减弱。常常,某个人从街道的那头走过来,但他在我眼里只是一团灰雾,到了眼面前,他整个人的轮廓才渐渐地清晰起来。至于听力就更糟了,不论白天还是半夜,不论街上有车还是没车,我的耳朵里时刻都在轰轰地作响。我们大家相互对话时总是离得很近,向着对方的脸声嘶力竭地大声喊,还用双手比划个不停,像要打架一样。我们为了看清对方的表情常常需要贴近对方,有时鼻子都差点蹭到了对方脸上。听说京城的文官可以戴眼镜了,但我们这地方,谁也没见过那玩意儿。我总是想,也许有一个个的精灵寄居在我们居民的体内,是他们在代替我们听和看,由于他们住在我们胸腔里靠肺叶的那个地方,所以他们要感觉外面这个世界就不那么容易。当我把这种看法告诉大家时,大家全部微笑点头,表示同意。
生活在混沌中的我们,已经失去了在静寂、清朗的天空下生活的那种记忆。据说我们的祖先在从前可以听见十里之外狼的跑动,可以看见京城皇宫上面的那些闪光的琉璃瓦,而京城,离这里起码有五十里,赶着牛车快走也要走好久。
我躺在又脏又破的麻布帐子里头,听着又一队马车在下半夜从街上经过。车轮在麻石与麻石之间的那些坑洼里震出锐响,正是这尖锐的响声使我的听觉苏醒了。是的,我隐隐约约地在耳鸣的轰闹中分辨出了车队经过弄出的响声。那些车是运煤的,车队从遥远的北方而来,马匹精疲力竭,车轴和车辐也不那么好使了,车夫低吼着抱怨个不停。我悲哀地生出一种预感--也许有一天早上我醒过来,发觉我的听觉已彻底丧失,周围一片寂静。"啊、啊、啊!"我张大了口说,可我听不到我的声音。夜半发生的这种事总是令我发疯!
小孩们的听觉与视觉都要超过大人。我在制鞋作坊里干完一天工作回到家里,听见我的孙子阿狗冲着我喊道:"山洪暴发了!山洪暴发了!"我茫然地转动着眼珠子问:"哪里?"他的小手挥向东边方向,怕我不明白,他又爬到东边的窗户那里,向外指了又指。于是我老泪纵横了,因为东边正是那座大山。我知道我的孙子很快就会失去他的听觉,这个七岁的小孩现在就似乎已经体会到了大人们听力减退的痛苦。我也从窗口伸出我老迈的头,看到了街上那些惊慌乱滚的灰球,他们一拨又一拨,滚到眼前,我才大致分辨出这是一些山区的灾民,而且大多是妇女小孩。
不久就听见关于山崩的传闻,据说那座山从南边崩掉了一半。一座山,怎么会崩掉一半,这太奇怪了。我们镇上这些又聋又瞎的居民当然是不敢跑到那种危险的地方去证实一个流言的,何况我们的精力也很差。但山崩的确发生过了,一拨又一拨的山民往镇子里涌。开始他们还比较谦卑,只是挤在马路边,或居民们的屋檐下。到后来他们的人数越来越多,差不多将马路占满了,弄得车辆的通行越来越困难了。牛车踩死了两个小孩以后,他们就开始挤进居民们的屋子里来。他们看见谁家有人开门出来就成群涌进去,进去后便扑通一声跪下,哀求主人让他们呆一会儿。主人心一软,也就同意了。于是这些天,从每一家的窗眼里望进去,都可以看见屋里涌动着人头。这些灾民都很脏,而且喜欢随地大小便,所以没几天,整个镇子都变得臭熏熏的。很快他们就吃完了带来的烙饼,但他们还没走。居民们忧心忡忡,不知他们究竟要干什么,并且担心起自家的米缸来。第一桩失窃事件马上发生了,比残疾人好不了多少的主人家当然抓不到这些伶俐的山民的证据。这家人只好走东家串西家,去诉说他们的不幸。这一诉,搅得居民里头人心惶惶。
我愁眉苦脸地背着手在人群里头走,被他们推来搡去的。太阳照在我身上,呛人的灰尘夹着尿的臊味一阵阵袭来,我忍不住打了十几个喷嚏,耳朵里响得更厉害了。我简直什么都听不见,什么都看不见。忽然有一个人拦住了我,我贴近一看,看见这个人和我年纪差不多,花白胡须,出奇的瘦小。我必须低下头打量他,我看见他那双枯干的小手正在比划。
"大声点!"我命令道。
"强盗来了!!"他的手挥动得更激烈了。
他的声音一定异常尖锐,在我听来,就仿佛马路尽头有一只大玻璃杯被砸在了水泥地上,虽然距离较远,还是在我心里引起了震动。
我看不见强盗,但是我感到了突然加剧的拥挤。很快,我的双脚就被抬离了地面,有人从两边腋下夹着我,正在抬起我飞跑。乱哄哄的人群一会儿就到了街口,听见整齐的马蹄的响声,然后我被扔在街边,人群一哄而散。
先是漫天黄色的灰雾,接着放慢了脚步的马队就到了。为首的那人下了马,凑到我面前来。这是一个从头到脚裹在很厚的铁甲里头的家伙,就连那双鞋也是铁的,踩在地上啪啪作响,仅仅他的脸露在头盔外面。他的脸极其苍白,眼睛下面有两团紫黑色的晕。我朦朦胧胧地意识到,这是一个病入膏肓的人。我向周围看去,发现其他人全站得离他远远的,像一些影子。这个病入膏肓的人在朝我讲话,他发出的声音在我听来就像蚊子叫一样,我根本听不清他在讲什么。似乎他的讲话引起了其他人的关注,那些影子也在渐渐地移拢来,他们一个个将脖子伸得很长,听得很专注。终于,这个人说完了,他愤怒地一挥手,转过背去牵他的马。这时我才看清,这是一匹有病的老马,灰色的皮毛多处脱落,露出了里面的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