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越想这些事,脊梁骨越发冷。我又一次去推那窗口的木格子,推了几下,靠左边的部分居然松动了,再用力一拔,两根榫都拔出来了。我又捣鼓了一阵,在窗口弄出一个大窟窿,然后登上条凳,从那窟窿翻出窗外,拔腿就跑。跑到小山头,才放慢了脚步,这时天已经开始亮了。
我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进了我们的镇子,一眼就看见那边街上的孩子们围着一个东西。走到面前,才看清了他们围着的,正是阿娥睡觉用的玻璃柜。一个小男孩睡在里头,柜门关得紧紧的,边上那根管子已经拔掉了。男孩闭着眼,看上去像死了一样。所有的人都在屏住气看这个男孩。没人注意到我。我正要走开,忽然发现母亲也在小孩们当中。她那种样子我从未见到过:她不修边幅,头发乱得像鸡窝草,手里抱着一个小女孩,她正让她可以从别的孩子头上去观察那玻璃柜,另外一名男孩扯着她的衣裳哀求,求她让他也可以饱饱眼福。我从人群里挤过去,挤到母亲身边,轻轻地唤道:
"妈妈!妈妈!"
"你?"她掉转头,用空着的那只手竖在嘴上说,"嘘--不要出声。"
我等得厌烦起来,就一个人先回家了。
家里还是老样子。我倒在自己的床上就睡,刚睡了不久就被叫醒。是妈妈领了那群孩子进来了,这些小孩到处钻,乱翻,将茶杯一个一个扔到地上打碎,一个男孩还在我房里的地上撒尿,我将他推出门,他就大哭,一头扑到母亲怀里。乱哄哄地闹了一阵,他们才各自散去。
"妈妈怎么会和这些小孩搅和在一起的呢?"我厌恶地皱紧眉头说。
母亲显出兴奋的样子,四处张望了一下,转身关上房门,放低了声音说:
"这是一条捷径啊,我想出来的,你懂不懂?和小孩们搞好了关系,那些大人就拿我没办法了。我干得很有成效。但是现在你回来了,我本来以为你不回来了的,这一来我的工作又有障碍了。我们要齐心协力,总会有办法。"
那种哀伤的、我看了十几年的表情从母亲脸上彻底消失了,她像变了一个人一样,她变得有生气了,还隐隐透出强烈的目的性。听到母亲说这些话,我心里又觉得安慰,毕竟,她还没有抛弃我。我对她的策略不感兴趣,因为我并不想同那些凶神恶煞的大人们拉关系。现在我最为急迫的事是要弄清阿娥的底细,也就是所有一切事的真相。我直截了当地问母亲阿娥是不是我的亲姐姐?
母亲迷惑地眨了好久的眼,然后到厨房去涮碗。我以为她不会回答我的问题了,不由得十分沮丧。可是一会儿她又出来了,对我说,这种事她很难给我一个确切的回答,因为她属于那种有健忘症的人,忘记了的事死都想不起。
"比如说你吧,你是我的儿子,因为你天天在我面前生活。要是你出走的时间长一点,我很快就会把你忘记,就像我不曾有过儿子一样。过了年,人家问起我,我会一点都记不起我有个儿子的事了。我没有夸张,实际情形就是这样。所以你跑到你舅舅家里去两天,在我的感觉里你就不存在了,我还有点高兴呢。后来你舅舅又提起你,我就觉得你应该在他们家生活,舅舅是个博学的人,会给你好影响。你说的阿娥,关于这个女孩和她的父亲,我真的是一点印象都没有了。那个箍桶匠,我们不也请他箍过桶吗?要说他从前和我们是一家人,这种事也完全有可能的。刚才我在厨房里想呀想的,好像这事有那么一点影子。她亲口对你说了她是你姐姐?"
"妈妈!!"
"她说她父亲已经死了?"
"是她说的。"
"这世上的事无奇不有。"
"妈妈的话越说越离奇了。我要出去流浪。"
"去吧,去吧,好孩子。"她伸出手抚摸着一团空气,好像那是我的头部似的。"走得远远的,远远的。说不定你还会和你姐姐相遇,那将会是一件非常有意思的事。"
第三天一清早我就出发了。我的目标是东边的一个大城市,听说城里的人比马蜂窝里的蜂还要多,那种地方不会有人注意到我。
1999年,英才园
中篇小说(二)第86节长发的遭遇(1)
长发是一位四十出头的汉子,脸色有一点点苍白,肌肉有一点点松弛,身上一年四季穿着工作服,家中只有一套西服,是过节时穿的,这种样子的人城里多得数不清。长发失业已经三年多了,这三年里头,他到建筑工地去做过小工,送过报纸和牛奶,用三轮车去火车站接过客,甚至在医院的太平间看守过尸体,掏过马路上的留泥井。但每一样工作都做不长,因为竞争太激烈,什么工作都有人抢着干。长发的妻子在一家不景气的粮店上班,工资很低,他们还有个女儿正在上小学。最近长发又一次失去工作。他的工作是在一家商场搬运货物,他不小心将一张茶几摔坏了,老板立刻叫他离开,十多天的工钱也不给了。
妻子秀梅听了他的遭遇后,安慰他说:"天无绝人之路。"
长发昨夜整整一夜没睡着,挨到天亮,妻子的话又一次出现在脑海里:"天无绝人之路。"他用力拍了拍自己的脑袋,大声叫了起来:
"有了,有了!!"
妻子正背对着他穿衣,不慌不忙地说:
"早该想到这一着。"
"你怎么知道我要干什么?!"长发的眼珠鼓得老大。
"到了这步田地,你还有什么其他的可干吗?"妻子反问道。
然后她就系上围裙做早饭去了,根本不问长发,似乎一切都不言而喻。
长发搔了搔脑袋,觉得简直太阳从西边出了,他和妻子之间的沟通还从来没到过这种程度呢。
这个阴沉沉的早上长发想出来的主意是去投奔他远在边疆的父亲。长发的父亲在长发读小学时就丢下他和母亲出走到边疆去了,那以后就再也没回来过,只是每逢长发过生日就给他寄来一张毫无用处的,花里胡哨的贺卡,上面有些这样的题词:"愿我儿日日创新","每天更上一层楼","天外有天","好马不吃回头草",等等,全是些莫名其妙的话。长发和母亲的日子过得很艰辛,母亲因为过度的劳累,没看到儿子结婚就患肺癌去世了。在长发的想像中,父亲只相当于他家的一个亲戚,他对他既谈不上爱,也谈不上恨。即使在他儿时的记忆中,也没有同父亲交流的印象。他这位父亲在一个矿物研究所工作,长年累月在外面跑,在家的时间很少。后来他去边疆是以调动工作的借口,一去不复返好像也是理所当然的。然而怎样能去边疆呢?长发没有路费,家中一贫如洗,惟有一台电视机是奢侈品,但也值不了几个钱。到边疆的路程有几天几夜,即使一直坐硬座过去也得好几百元钱。长发没有亲戚,他和妻子两人都不爱交朋友,所以也没地方可以借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