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篇小说第15节苍老的浮云三(1)
一
她听见枯叶"沙沙"地掉在屋顶上、地下,她听见体内的芦杆发出"哔哔啪啪"的爆裂声。她已经有一星期不曾大便了,也许是吃下的东西全变成了芦杆,在肚皮里面支棱着。她从桌上的玻璃罐里倒出水来喝,她必须不停地喝水,否则芦杆会燃烧起来,将她烧死。有一忽儿她张开嘴巴,一股焦味儿从嘴里喷出来,她大口吐着,一下子口里就冒烟了,还夹着一些火星。
"你必须喝些水。"黑影在窗外说。
她将整整一玻璃罐水全喝了进去,然后去打开门。影子飘了进来,有一股向日葵的香味儿。
"你身上有一股向日葵的味儿。"她背对着他说。
"对啦,刚才我正在想着一些遥远的事儿,长长的山坡上栽着一行向日葵,山脚下流着泉水。因为我在想那些事,我身上才有向日葵的味儿,你也是在想像中闻到了那股味儿吧,那不是真的。"
"我只好不停地喝水,否则我会被烧死。"她又倒了满满一玻璃罐水放在桌子上,"我体内出了什么岔子。"
"我已经放弃了那些努力,"他发着窘,"你算得真准,我终于什么也不是。我贴着墙根钻来钻去,把屎拉在裤裆里。时常天晚了,我的影子在地上拉得很长很长,我就哭起来。"
"这就对啦,"她体贴地凝视着他,在她的眼里,他的形象越来越模糊,"你看我,多么安然。我不受外界的刺激,我的烦恼是另一样的,我的体内出了岔子。我只好不停地喝水,真窝心。在外面的太阳里面,一个什么地方,蝉在树枝上长鸣,单调而平和。已经是秋天了,树林子里是不是枯燥得燃烧起来了呢?"
"你将壁缝全贴上了纸条,我还是听见芦秆在你体内噼噼啪啪地爆裂。你说你有一星期不曾大便了,这是真的么?"
"不仅这样,连汗也不出了。从前我总是通身大汗从床上爬起来的。我喂在瓦罐里的一只小蟋蟀,昨天死了,它还没有长大起来呢。也许这屋里的蟋蟀都是长不大的。从前我没注意过这一点,很可惜。你有一个女儿,这是怎么回事呢?"
"这事我也觉得很诧异。我在这里闭上眼想,怎么也想不出她的模样来。你想要说她根本不可能存在,因为我也是一个虚飘的东西,对不对?"
"在林子边上挂着一轮血红的太阳,红得很恐怖。我碰巧到那里去看,一直看得两边的太阳穴胀痛得不行。麻雀在我头顶上喧闹,枯叶不停地落下来,落在我的头上,肩膀上。有一个人从路上走过,怒气冲冲地朝我吐了一口痰,脚步重重地踏在水泥路边上,咚咚直响。"
"在同一个时候我也去看过,我在林子的另一边,我一直站到太阳落下去。那时蟋蟀用力鸣叫,周围的草木像活着一样荡动,我的周身熠熠生光。那些蟋蟀,也许是最后一批了。"
他们躺在那里,听见秋风匆忙地从屋顶上跑过,听见谁家小孩用弹弓将石子打在瓦上,听见最后一只小蟋蟀在瓦罐里呻吟。他们恐惧地相互搂紧了,然后又嫌恶地分开来。
"你的圆领汗衫在腋窝处有一股汗酸。"
"汗衫是今天早上换的!"
"也许,但是我闻到了。你以前说是一股甜味儿,可能你那时弄错了,只不过是一股酸味儿。"
"但是我爱说一说这些,总得说一些什么。"
"对,我也爱说,也可能我们都弄错了,也可能我们是故意弄错的,这一来就有些什么东西说一说了。比如刚才你来,身上就有股向日葵味儿,我们就说这个向日葵,其实那都没有的,你也知道。"
"我的岳父唆使他女儿不断地将屋里的东西偷到娘家去,他们以为我不知道,像演戏似的。"
"其实你根本不在乎。"
"我假装看不透他们的把戏,作出愤怒的样子。有时看见老人撺掇女儿的怪模样,真恨不得躲起来大笑一阵呢。昨天我的女儿跑来跟我说,她恨死了她母亲,再也不能忍受了。她一天到晚对她施加压力,睡觉前把老鼠藏在她的枕头底下,把她写给朋友的信偷去烧毁,还让她穿得像个叫花子,她一出门她就盯梢,看她是不是向谁卖弄风情,搞得她没脸见人,她反去跟她的同事们吹嘘,说她女儿正在发奋成材,不久就会有大出息。女儿又说家里的东西都是她母亲和外公串通了弄出去的。"
"你怎么说?"
"我?我决不上当!我鼓圆了眼大喝一声:滚蛋!她吓得魂飞魄散,过了老半天才委委屈屈地说:我来向你告密,你倒吆喝起我来了。谁让你告密来着?!我气势汹汹地说,干这种奸细勾当!小小年纪倒学起这一手来了。她惊恐地看了我一眼,一溜烟跑了。果然到晚上老婆就发起脾气来,说我怀疑她是贼!我冲到女儿睡的房里,在她床上乱捣一阵,捣出一个纸盒,里面装着半条猫的尾巴,我将猫尾巴朝女儿脸上掷去,她突然发了抽搐!这些人真是疯了。"
"你说得好像煞有介事。你说在同一个时候,你刚好站在林子的另一边?你还看到了一些东西。"
"我站在那里的时候,看见了长长的烟柱,整个城市都在红光中晃动,空中噼啪作响。一个什么东西,蹒跚地在泥浆中爬着,背上摔了一条裂缝,暗红的血迹拖出长长的一条。"
"满天红光?"
"满天红光弄得我头晕目眩,我心里懊恼地想着那东西也许爬不到了,一块最近的突出的石头将会把它弄个四脚朝天。它要爬到哪里去呢?"
"它要爬到哪里去呢?"她像回声似地应着。
中篇小说第16节苍老的浮云三(2)
风把窗帘吹开了,桌上那层细细的、白色的灰尘被风吹散,满屋子飞扬。玻璃罐里的冷水丁当作响。他们死死地按住线毯,免得它飞到空中去。一架飞机飞过来了,沉重地嗡叫着,像是在他们头上凝住了似的。风把两个男人讲话的声音送到他们的耳朵里,那声音时而遥远,时而贴近。
"所有值钱的东西都在屋后那口井里,老朋友。"一个甜蜜蜜的声音劝诱道,"你将一夜之间发财,如果你能借来抽水机。你等了多少年了啊,我有时真怕你会悄悄窜来割下我的脑袋呢。"
"你完全弄错了,我一点也不想发财,我只要属于我的那一份。你总是无中生有,编些故事说给人听。"另一个声音硬邦邦地说。
"干吗不发财呢?人应该有雄心壮志嘛。在我年轻的时候,总有一个找到一块金砖的念头诱惑着我。后来我就去干盗墓的勾当。在那些夜里,小枞树嘶哑地怒叫着,鬼火像落下的星子一样浮在你周围,数不清的黑影在那些乱冢间出没,我看见了那块金砖,它在地底下闪闪发光……这些年来,你每天夜里都用注射器抽出我女儿的骨髓,装在床脚一个玻璃瓶里,还泡上蜈蚣。我女儿一洗澡,你就将瓶子里的东西倒在澡盆里,你把她彻底搞垮了。你跟我交朋友,以为这些事我完全蒙在鼓里,其实我女儿每天到我这里来,把你的勾当告诉我,讲完以后还痛哭流涕。你是因为从我这里弄不到钱才这么干的,对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