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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页(第1页)

媒人介绍他们俩认识的时候,她已经是快嫁不出去的老姑娘,短头发乱蓬蓬的,从来也不用梳子梳理,只用指头抓两下了事。然而她一点也不固执,甚至像小孩一样毫无主见,正是这一点使他怦然心动。在她面前,他觉得自己仿佛是一个男子汉。他把她带到楮树下面的小屋里来,满脑子又空又大的计划,想要在屋前搭一个葡萄架,想要在后面搭一个花棚,这些都没来得及实现,因为蟋蟀的入侵把他拖得精疲力竭了。随着岁月的流逝,他才惶恐地发现,原来老婆是一只老鼠。她静悄悄的,总在"嘎吱嘎吱"地咬啮着什么东西,屋里所有的家具上都留下了她那尖利的牙齿印痕。有一天睡到半夜,他忽然觉得后脑勺上被什么东西蜇了一下,惊醒过来之后用手一摸,发现了手上的血渍。他狂怒地推醒了她,吼道:"你要干什么?!""我?"她揉着泡肿的眼,揉得手上满是眼屎,"我抓着了一只小老鼠,它总想从我手里逃脱,我发了急,就咬了它一口。""原来你想咬死我!""咬死?我咬死你干什么?"她漠然地对着空中喃喃低语,然后打了一个哈欠,倒下睡去了。他灭了灯,在黑暗中仔细倾听,听出来她的鼾声是虚假的,听出来她紧张得全身发抖。

中篇小说第12节苍老的浮云二(6)

从那天起他就失眠了,不久就变成了神经官能症。后来她还咬过他好几次,因为他很警惕,伤势都不重。有一回咬在肩膀上,他醒来后她仍旧死死咬住不放,他只好了她一个耳光,把她从床上打落到地下去。他让她张开嘴巴,于是发现了牙间的淤血,原来她之所以死死咬住不放,是在吸他的血!有时他一下子意志软弱,怀疑起她是不是一个妖婆来,但他很快又打消了这种想法,他怕别人讥笑。他只好硬着头皮去捉蟋蟀,她则像机器人一样执行命令:每天喷洒三次杀虫剂,用棍子没个完地捣毁蟋蟀的巢穴,每天早上做几百下舒展动作(这是他熟识的一个医生的忠告),实行蚕豆疗法,睡觉时头朝东等等。这些方案一点也没有起到应有的作用,他终于看着她一点一点地萎缩下去,变成了一颗干柠檬。她的牙齿慢慢地松动了,她不再咬啮什么东西,却开始吃起酸黄瓜来,而且腌了一坛又一坛。有时夜里一觉睡醒还起来吃一阵,整天嚼个没完。当他在屋里的时候,只要听见牙巴间"嘎嘣"一响,闭着眼也知道她在干什么勾当。虽然她尽量轻轻地嚼,那响声还是搞得他暴跳如雷。那一次他一下就砸烂了五个坛子,满屋子腌黄瓜气味熏得他通夜失眠,痛苦已极。她看着,若有所思,愁苦不堪。后来不知哪一天他发现,床底下又悄悄地摆起了五个新坛子。在他离开的前几天,她唆使他将屋里的窗子都钉上了铁条,说有个小偷在附近转悠,是不是要破门而入?他一边钉一边心里却在想:她是不是以疯作邪,打算在他熟睡时给他一下子?不然她讲话的当儿为什么眼里冒出那种邪火来呢?那几天睡觉他一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到母亲接走他的时候,他的神经已快错乱了。

"喂。"母亲端着纸盒,从大柜后面的阴影里走出来了,一边吐一边说,"我的灵魂清洗工作结束了。我跟你讲一桩奇事,是摆香烟摊子的老太婆(她从来不提她的名字,也许不知道?)告诉我的。她说只要过了夜里十二点,王鞋匠的家里就传出桂花香,整条街都香遍。昨夜十二点。我使劲嗅了嗅,果然有那么一股味儿。今天中午我一直在考虑这事,弄得烦躁不安,午睡都没睡成。今天夜里我一定要把这事调查个水落石出,说不定是搞什么阴谋呢。你吃过晚饭后不要拴门,我打算在他家门外守候到十二点,必要时还要查看他的耳朵,看看香味究竟是不是那里散发出来的。是不是报纸上讲的那种特异功能呢?要是那样倒也放下一桩心思。"

"妈妈,你看出来虚汝华现在变成什么东西了没有?"

"那个女人?"她将鸡眼凑近,从头到脚细细打量他。

"你没注意到吗?她早就变成一只老鼠了。人要是常模仿什么也许就会变成什么。过去她常模仿老鼠,在屋里咬来咬去的,现在果然变成了老鼠,一只牙齿松动的老鼠。有时我竟会起了这种念头,想在蚕豆里拌一点砒霜送去,悄悄地,就如毒死一只老鼠,这不是很卑鄙吗?"他迟疑了一下,害羞地补充说,"要是能离婚,其实我是很逗女人喜欢……"

"那种卑鄙念头你从来没起过,也不会去干。你怎么会起那一类念头呢?你从来也学不会自做主张去干一件事。那女人早就活得不耐烦了,她迟早会从这世界上消失得无影无踪,你时常软弱起来,以致丧失了信心。如果你每时每刻留心自己的一举一动,睡前别忘了服用消炎镇痛片,每天坚持灵魂的清洗工作,就会慢慢地强壮起来。别再提那种蠢事,你要我们成为大家的笑柄吗?你从小就很孱弱,很迟钝,又特别喜欢想入非非,自作多情,忘乎所以,像你这种人根本不能结婚,当初你怎么会没意识到这一点呢?幸亏我--"她陡地截住话头,板着面孔不做声了。此刻她心里大概对他的愚钝觉得分外憎恨。她大声地、威胁地嗽着喉咙,用力朝纸盒吐去,翻着白眼看了他一眼。

"妈妈说得对,我完全是发了疯了。"他在母亲的目光下沮丧地缩成一团,变成了一个大肉球,微微颤抖着。

"这就好了。"母亲缓和地说,两眼变得像毛玻璃那样混浊无光了。

他非常害怕母亲生气,只要母亲一对他生气,他就吓得走投无路,痛苦得活不下去。当天夜里他做了一个噩梦,梦见有人把他睡的那张床从身底下抽走了,他悬在半空中,落又落不下去。

"你没命地扑打些什么?"母亲在隔壁发问。

"床底下蹲着一只野猫,不断地要爬上床来,我正吓唬它呢。"

"你在心里背诵几条语录罢。"

月光像铺在地上的一长条尸布。

"你有没有碰见过野猫?"他说,竭力做出狰狞的鬼脸,"要知道野猫是很厉害的呢,你睡着了,它冷不防抓在你脸上。"

她陡然变了脸,向着天花板很快地说:"你找什么东西呀?你的喷筒和杀虫剂,我全扔到垃圾堆里面去了,因为你不在,这些东西放在那里挺碍眼的,还是扔了干净。我倒是很能习惯在蚊虫里面过活的呢。蚊虫喜欢围着我嗡嗡并不咬。听见蟋蟀叫,我就觉得很亲切似的。你走了之后,蟋蟀的叫声越来越自信、有力了。现在我睡得很安稳,用不着为它们的心力衰竭日夜操心。"

"墙上怎么巴着这么多蛾子?"

"是飞进来产卵的,很可怜,不是吗?"

"我拿来的蚕豆,你好好嚼烂罢,有人说这屋里闹鬼呢!"

"闹鬼的也许是我。我总是半夜里起来,将毯子甩得呼呼作响,要是你不搬走的话,说不定会被吓死,你的性格太软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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