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长出去后,他和慕兰也打起架来了。开始是闹着玩,他将她推在床上搔痒,忽然他情不自禁地踢了她一脚。她尖声叫着,扑上来咬他,死死地搂住他的脖子,用尽全身力气将他的头朝壁上乱碰。他被憋得出不了气,全身厌恶得发抖。最后他终于挣脱出来,发疯地朝她身上要害部位猛踢。他的女儿进来了,冷静地在一旁观察了好久,忽然捉住那只黑猫朝他们中间扔来。他俩一愣,同时住了手。女儿鄙视地笑着,溜出去了。黑猫将他油污的裤腿当作了练功的柱子,欢快地在上面练它的爪子。
"我活得真费力,"他对慕兰说,"这都是由于失眠引起的。"
"我们应该对隔壁那女人加强监视。最近她通夜不熄灯,我总在半夜看见板壁缝里透着灯光。我有一次偷看到她正在搜集女人屁股的图片,她的壁上贴满了这类屁股,真是不堪入目。也许她在暗地作贩卖淫画的生意?"
她出去了。他拿起她的一只皮鞋,扔到后面的阴沟里,然后嘻嘻地笑了一阵。麻老五对他的侵犯已经到了忍无可忍的地步了,今天他当众死死揪住他的手臂,将一只臭虫塞到他手里,然后跳开去,向围着观看的人宣布:要将他的私人秘密公布于众。他吓破了胆,抱头鼠窜。
"我要活一百岁!"麻老五在他背后宣告。
中篇小说第9节苍老的浮云二(3)
二
她找出一大叠报纸,剪成细的长条,然后搬来梯子,爬上去将板壁的每一条缝都仔细地封死了。她忙乎到半夜,身上不断地流出酸臭的汗液,屋里的灰尘又在她身上画出一道道污迹。
他们闹起来的时候,她一直坐在家里。她的窗帘破了一个大洞,一只丑陋不堪的麻点蛾子从那个洞里爬进来,撒了一泡黄水,还在窗帘上密密麻麻地产了一大片卵,叫人看着身上一阵阵发麻。炎热是一天天地厉害了,她一进屋就将全身脱得精光。在镜子里面看见熟悉的、皱巴巴的肢体,她又模模糊糊地想起了那个男人,那个瘦长的身影。在她的记忆中,他就是这么一个飘浮的东西,怎么也无法抓住。她使劲地回忆他们睡在床上的情形,总是只得到一些零落的,似有似无的片断。桌上的灰已被她扫去了,连半圆形的屁股印子都没留下。也许她完全弄错了?在一开始,她的确有过一种类似欲望的东西。自从最后一次和他吃完了那包蚕豆,他讲了地质队的事之后,她觉得欲望消失得无影无踪了。(也许原来就不存在的,不过是她自欺的想法?)好些天来,她一直在提心吊胆,生怕他出其不意地闯进来。她将门闩好,躲在蚊帐里面,汗流浃背,懊恼不已。他们闹起来的时候,她听得清清楚楚,但是她并不关心,她正在紧张地注视那只蛾子,生怕它飞到床上来产卵。"那男的是一个鬼鬼祟祟的怪物。"她心平气和地想。她已经忘了她说过他像自己这码事了。帐子里很闷,两只大苍蝇在帐顶嗡嗡叫着,滚成一团在那里交媾。外面太阳很毒,然而白天是昏沉的。在她的记忆中,白天总是昏沉的,楮树和小屋总是沉沦在那昏沉的底里,蚊虫在紧闭的屋里唱着窒闷的歌。亮晶晶的白天只有从前才有,那是与夹竹桃的苦涩一起到来的。那时满树的叶子就像着了火,地上有一个一个的小圆圈,像撒了一地的银元。那时听不到蟋蟀的病吟,只有两只斑鸠温柔地、梦呓般地从早到晚啼叫。她的父亲是一个工程师。"她将来要继承父业。"小时母亲时常对人吹牛。但是她没能继承父业,她成了一个卖糖果的营业员。母亲因此恨透了她,发誓:"要搅得她永远不得安宁。""这家伙要了我的命。"她逢人就诉说,还哭起来,"真是一条毒蛇呀,为什么?!"她这人总喜欢耿耿于怀,或许父亲就因为这个受不了她,去和街上一个摆香烟摊子的老太婆姘居了。母亲每天上街买菜总看见他从那老太婆的矮屋檐下钻出来,但她放不下臭架子,只好装得若无其事的样子。老况昨天又托人送来一包蚕豆,这一次炒得更硬,嚼久了很不舒服,太阳穴胀得不行。下班的时候,她看见老况被婆婆紧紧地挽着臂在街上跶。婆婆穿着一件鲜亮刺目的绉纱衣裳,头上还是戴着那顶破烂的草帽,干枯平板的身子像斧头砍出的一般。老况脸上大放油光,显出和往日大不相同的、自信的神气,劲头十足地飞起一脚,将一块路上的碎砖头踢出老远。"生活要有明确的奋斗目标。"听见婆婆斩钉截铁地说,还把烂草帽自负地从头上摘下来,胸有成竹地抖掉上面的灰。她经过他们面前时,婆婆看见了她,镇定地、蔑视地向她点了两下头,然后目标明确地挽着老况,从她身边一擦而过。"这顶草帽对于我有非同寻常的意义……"她的语气那么热切,为的是掩饰内心的空虚。"原来她还搽香水呢。"她一看到这两人在一起那种一本正经的神态,总忍不住要笑。但这次她不敢笑,因为她发现谁家窗帘在抖,有人躲在帘子后面观察她。那人推开窗,弄虚作假地漱了好久的喉咙,朝外面吐了一口唾沫,翻着白眼打量了她一眼,又关上了窗,兴许还躲在帘子边上。婆婆他们已经走远了,声音还是顺着风不停地传到她耳朵里来,"保持心明眼亮,就会产生使不完的劲头……"
白天是昏沉的,在白天,桌上居然有成群的老鼠穿梭,跳出了弹性的、沉甸甸的脚步声。她一闭眼,立刻就看见向日葵的花盘,一个又一个,热烘烘的、金黄的……
"我真活不下去了呀。"他的声音拖着哭腔。她看见他头上的皮屑将肩头弄出一片白色。
"你一点也不冲动,别装样了。"她打开门,两臂交叉,傲慢地瞪着他,"你这种样子不是太可笑了吗?这上面有一只怪蛾子,老巴着不肯走,你替我打死它罢。"她指了指扫帚。
他猫着长腰接近蛾子的所在,用扫帚猛地一扑,蛾子掉在地上。
"也许,我是太不坚强了。"他发着窘,"当然你都听见了的,并没什么大不了的事,是这样吗?我的样子就像一个卖老鼠药的婆子。"
"完全是自作多情。"她舒了一口气,一脚踏死了蛾子,"你变得像我母亲了。我母亲这种人生活真不容易,一天到晚老是那么愤愤地,老是那么上窜下跳,辛苦得很呢。我有时真想不出她怎么还能活到今天,也许她终究要得癌症死掉的。"
"最近我没做什么梦。"他嗫嚅地告诉她,退到了门边,似乎打算去开门。
"当然,你忙得不得了。"她谅解地说,"你一直想变一变看看。我想你或许会有成效的,你一直在努力,这有多难,无法想像……"
"难极了,我简直是一个白痴,"他满腔忧愤,站住不动了,"所有的人,讲什么话,做什么事,都规定得好好的。而我,什么也不是,也变不像。哪怕费尽心机模仿别人走路,哪怕整日站在办公室的窗口装出在思索的样子,腿子站断。其实我也是被规定好了的,就是这么一个什么也不是的人。"停了一停,他又说:"几十年来,我一直这样,你怎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