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小碧看他一眼,咬唇没有说话。沈青固然不可轻信,然而发生了今夜的事,她竟觉得周围的人都是自己看不透的,难以信任。叶夜心说会有人替自己报仇,如今范家被诛九族,正应了那句话。问卖身契,范家遭祸,这些事他究竟是无意料中,还是早就知情?那他知不知道那个撺掇范家立碑的人是谁?甚至……吴王,四王爷,他会不会就站在其中一边?就连温海也一样,当初他也问过卖身契,是有意还是无意?他想通过范八抬向朝廷邀功,所以才与范家达成协议,出手帮他们,若真的早知道有人动手脚,一定不会坐视不管吧。可是在范家逗留这么久,偏等到今日才动身走,未免太巧……正想着,耳畔就传来温海的声音:&ldo;我既收你为徒,怎会害你,你只听话。&rdo;不知是否被看穿心事,白小碧微惊。温海含笑:&ldo;还不快些回去收拾,卯时出来,我在这里等你。&rdo;大仇虽得报,却举目无亲,背着克夫与晦气的名声,留在门井县根本没有未来,既然面前有新的路,白小碧当然愿意选择另一种生活,她只简单地收拾了几件衣裳,将房契和当东西所得的几两碎银子带上,便匆忙出门了。天色方明,晨风轻拂,家家户户陆续打开门,街上行人逐渐增多……从小生长的地方,景象与平日没有什么不同,然而正是这些熟悉的人、熟悉的事物,看在眼里才更叫人惆怅不舍,今日一去,根本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再回来。最近身边发生的所有事情,真真假假,让人感觉就像置身于一场梦中,看不透过去,也看不清将来。白小碧挎着包袱站在街边,望着对面的金香楼。昨日莫名跟他发了通火,今天就要离开了,总该去道声歉才对,可是怎好主动进那种地方?正在迟疑之际,两个小丫头从里面走出来。&ldo;香香姑娘还在发脾气?&rdo;&ldo;叶公子昨日叫人送来许多首饰金珠,还有封写着许多惜别好话的信,香香姑娘接到气得不得了,东西也都叫她丢出去了。&rdo;&ldo;她真的看上……&rdo;&ldo;叶公子平日什么事都依着她,偏这回无情得很,说走就走,连个面也不见,若不是亲眼看到,我还不相信呢。&rdo;……他也走了?白小碧呆了许久才回神,默默转身朝城门走,心头失落感更多。&ldo;白小姐这是去哪里?&rdo;有人叫住她。看清是张家的书童,白小碧一笑:&ldo;我已不是什么小姐。&rdo;那书童脸红,将她拉到街边,取出两锭银子:&ldo;我们公子说了,先拿着用,没了再送来。&rdo;孝敬爹爹,觅个好夫婿,美丽的相识,到头来终是一场泡影,他待自己固然有情,可既已退亲另娶,这些情义不过让人徒增感伤罢了。白小碧沉默片刻,没有接银子:&ldo;有劳小哥回去告诉公子,就说小碧多谢好意,只是如今已决定去远处投亲,今后还请不必惦记。&rdo;书童惊讶,看她肩上包袱:&ldo;姑娘真的要走?几时动身?&rdo;&ldo;现在就走,不及作别,望你家公子莫怪。&rdo;白小碧矮身作了一礼,再不看他,径直走了。城外,温海已等在那里,还雇了辆马车。他伸手:&ldo;上车。&rdo;看着那手,白小碧有点窘。他轻笑了声,抬手示意:&ldo;快点。&rdo;白小碧只得搭着那手,借力爬上了车,钻进车内坐好,车夫笑嘻嘻看了二人几眼,转脸一声&ldo;驾&rdo;,马车便在道上行驶起来。从车窗往外看,门井县高高的城门在身后越来越小,越来越模糊,恰如年少时的闺中美梦,正在逐渐远去……终于,消失在视线中。河中义士连下几日大雨,天色依旧阴沉,湍急的河水奔流远去,浑浊的水面卷起一个个旋涡,又相继消失,浅水处尚且飘着数截芦苇尖,岸上站着许多挑担的牵驴的农夫与大队的客商行人,皆愁眉苦脸,等着渡河进城,这样的天气显然不利赶路,人群里不时发出低低的咒骂声,惟独其中一名白衣公子神色平静。白色衣袍不算华贵,可不知为何,他随便往那里一站,就盖过了一群人的气势,何况旁边还跟着个蓝衫女子,长相清丽,身量略嫌娇小,衣裳单薄,肌肤白皙细腻,一看便是个闺中小姐出身。河面宽阔,中央一叶小船与急流奋斗,载着满船人勉力朝这边移来。望望远处小船,白小碧自言自语:&ldo;这雨还要下么,不好赶路吧。&rdo;温海闻言侧脸看她,声音柔和且透着关切:&ldo;走这几个月,想来你也累了,正好前面是玉鼎城,听说镇国公故居在这里,我打算去借宿几日,好作歇息。&rdo;白小碧默默地不作声,心内隐约有点失望,他始终还是想着投效朝廷,范家倒了,正该另寻门路。其实这个朝廷本也不怎么得人心,不过是些臣忠老将撑着,先前只是偶尔听父亲说起,如今亲身经历巨变,当官的欺负百姓,知县见风使舵,白小碧对朝廷之事更加没兴趣,她是不希望温海去当官的,然而人往高处走,如今连养活自己都困难,怎好多嘴说他的不是,因此她稍微斟酌了下,低声问:&ldo;师父做这些,是为了正元会吗?&rdo;温海道:&ldo;你知道正元会?&rdo;白小碧道:&ldo;我听沈公子说的。&rdo;温海不意外,笑了声:&ldo;那日不慎露出玉牌,他眼力倒不错。&rdo;原来他身上有信物,恰好让沈青看见,白小碧恍然,正在此时一阵凉风吹来,她忍不住打了个寒战,悄悄地抱起双臂,拉紧衣裳‐‐三个月下来,一路上走走停停,不知不觉已快到秋季了,这场大雨后天就要转凉了吧……&ldo;有人落河里了,救命啦!&rdo;不知谁高声叫嚷。岸上人群哗然,纷纷望向河心。&ldo;哪里?&rdo;&ldo;快叫撑船的去救么!&rdo;&ldo;……&rdo;原来船上一名客人不慎踩滑落水,很快被急流冲出三丈之外,众人都推着要那梢公去救,偏那梢公此刻只顾迟疑,不肯下水,毕竟下游不远处水极深,去救人必定危险。远远望见一个黑点半沉半浮在水面挣扎,越来越远,白小碧大急,拽温海的袖子:&ldo;快!快些救他吧!&rdo;温海看着那手皱了下眉,很快又恢复平静。白小碧怔了怔,放开他。是了,尽管他言语温和,却始终难以亲近,就是因为那双眼睛里时常不经意流露出来的那一抹特别的神色,清清楚楚地显示着他的不耐烦,实际上他是不太愿意收她为徒的吧,毕竟她什么都不会,帮不上忙,他只是不愿表现出来,在尽量忍耐而已,她却不自觉当他是万能的了。当初明知范家欺压百姓,他还要帮,可见做事看的是实际好处,白小碧咬住唇,乞求地望着他。温海不动声色将她拉退两步:&ldo;仔细站好,别掉下去了。&rdo;白小碧忍不住:&ldo;师父……&rdo;&ldo;小爷,你做什么!你……&rdo;右边不远处响起焦急的叫声,接着被&ldo;扑通&rdo;的落水声打断。&ldo;好了!好了!&rdo;众人拍手。白小碧转脸看。河心水花翻动,其中一道白影在浪里穿梭,身形灵活犹如一条大鱼,很快就追上落水那人,搂着他的脖子带向岸边。众人都拍手称赞,围过去,七手八脚接了落水者施救。那人只穿着裤子,光着膀子爬上岸,低头坐着喘气,白小碧十分敬服,便偷偷多打量了几眼,这角度看不清他的模样,但那副身板很是结实高大,肤色难得的白皙如玉,裤子质地又甚好,绝不像是山野村夫出身。果然,一名小仆背着大大的包袱,手里抱着堆衣裳,慌慌张张跑过来:&ldo;我的小爷!天冷,快穿了衣裳再歇气吧,仔细凉了。&rdo;大约也是觉得冷,他起身接过衣裳便去了树后。再出来时,已是玄色长衫,朱红色衣边,腰间束了条墨色大带,且坠了只玉佩,正是世家子弟的打扮。此番终于看清他的长相,白小碧倒吃了一惊,方才见他长得结实,身手矫捷,却不料面容如此秀美,眉弯眼大,温文尔雅,宛若女子。众人更加佩服,都围上去问姓名。先前落水的人是个客商,此时已醒,经人指点连忙过去道谢,口称&ldo;恩公&rdo;,又取了银票要给他。他伸手将那银票推开,哈哈笑道:&ldo;方才你死命缠着爷,索性一拳砸昏了,省得救你不得反叫爷丢了性命。&rdo;说完又皱眉,紧接着大眼睛朝众人一瞪,高声:&ldo;爷就不信这儿没有一个会凫水的!娘的,要是爷不在,你们就睁眼看着他淹死么,若今日落水里的是你们自家的老子儿子,你们可还是这般鸟样。&rdo;看上去这么斯文的公子,说起话来竟粗鲁得很,白小碧忍不住好笑,道理说得没错,事没落到自家头上,所以这么多人袖手旁观,可是他直言斥责,也太不给众人脸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