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6哲勒把刀拔了出来,红色的液体沿着血槽凝成一线,一滴滴砸在地上。他没有擦拭刀刃,而是直接插回了鞘中。“放下刀,丢下弓箭。”哲勒声音不大,却顺着南风传遍了草原。胜负已分,败者必须践诺,英格里咬紧了牙关,男人眼眶红透,他将佩刀扔到一边,一把拔开自己的匕首,从眼下一刀划至颌骨后,将匕首也丢在了地上,血珠宛如泪珠,霎时随着翻开的皮肉簌簌滚落。他的主君从不需要泪水这种东西。伴随着英格里的动作,末羯阵中蔓延开叮叮当当的响声,是铁甲与木弓纷纷落地的声音。哲勒疲倦地看了一眼卸甲臣服的末羯人,没再说什么,而是转身朝图戎骑的方向走去。从今日起,他将是北漠上领土最多,臣民最多的王。他的身后鸦雀无声,前方呼声如雷。白狼王,这个名字将会取代他图戎汗王的称号,比他骁勇的父亲的名字更加响亮的响彻在草原上。哲勒的视线一一扫过他的臣民,最后定在了迟到的宋明晏的脸上——对方也注视着他。青年的嘴角用力向下抿着,也不跟着大伙欢呼,眼睛里却带着快要溢出来的宽慰。他的金帐武士今年已满了双十年纪,却总这样带着别扭的稚气,让哲勒不禁觉得好笑。日光已至最盛,人群却比正午的烈阳还要鼎沸,宋明晏在喧闹中亦看见了哲勒眼底带着颇为无奈的薄责,更像是只哄着他的温柔。他耳根一红,飞快地将视线错开一瞬,眨眼间再转回时,嘴角也挂上了浅浅的微笑,青年笑着张开双手,等待每一次归来时与他的汗王的拥抱。他将要拥抱的爱人朝着他的方向走了过来,一步,两步,在第三步将要迈出时,哲勒突然向前踉跄了一下。身边吵吵嚷嚷,帕德和戈别高兴的骂着脏话,几个年轻的汉子唱起了歌儿,灰烟不知道被谁拍了一把,喧哗里有谁尖叫了一声“汗王”,似乎是玛鲁的声音。哲勒蓦地皱起眉,仿佛有些不可置信般,慢慢地抬手抓住了自己被血凝湿的前襟。一切恍惚是在梦里。不不不,就算是梦里也不会有这样的情境。那个被他视若神明的男人就这样在他面前毫无预兆地倒了下去,身边明明还在热闹着,宋明晏的耳边却静了下来。静得仿佛只能听见哲勒倒地的声音。胜利的王的蝴蝶骨下方支棱着一支羽箭。刺痛了每一个人的眼睛。87最先冲到哲勒身边的是距离最近的玛鲁,少年跪在地上,反反复复地说着“怎么办”,不知道该去先看伤处好还是先做个祈祷好,他惊惶看向狂奔过来的宋明晏和其他人。糊成一团的脑子里只有这个念头还清明着:对,还有阿明大人,阿明大人是最聪明冷静的,一定会处理好一切。玛鲁一开口,声音里的哭腔便抑制不住的往外蹦:“怎么办啊阿明大人!”宋明晏没有回话,他先是跪下来探了探哲勒的鼻息,始终紧咬的牙关总算微不可见的一松:“还好。赫扎帕拉,叫几个人来把汗王小心的抬回帐子里。”赫扎帕拉低声应了,他不敢耽搁,马上回身喊人过来。“玛鲁,”宋明晏唤了玛鲁的名字。玛鲁此时脸上糊满了鼻涕眼泪,他连忙拿袖子擦了一把。“汗王的性命就靠你了。”“可,可是我……”宋明晏攥住了玛鲁的手腕,他凝视着对方惨白的脸,轻声说:“……我求你。”玛鲁张了张嘴。宋明晏的手劲极大,像是要折断他的胳膊一般用力,可玛鲁也隔着衣裳感受到了对方指尖止不住的细微颤抖。一瞬间他说不出话了。他谈判也不行,主持也不行,是个十足的废物,可现在他敬仰的阿明大人居然在求他,玛鲁只觉得胸腔里像被刀子搅了一搅。小祭司瘪着嘴将鼻涕吸了回去,他点了点头。宋明晏松开了手。他站起来,为赶来抬人的武士们让出位置,玛鲁扶住哲勒的胳膊,发现宋明晏依旧伫在原地不动时惊讶道:“阿明大人,您不一起来吗?”“不,我还有事要处理。”宋明晏甚至还向他露出一个微笑,“拜托你了。”玛鲁在这笑容中获得了莫大的鼓舞,他用力地“嗯”了一声。目送玛鲁离开后,宋明晏才转身朝末羯的方阵走去。急性子的戈别早就在那了,他连刀都拔了出来,正抵在英格里的下巴上:“老子现在就该在你这儿开一道和你脸上一模一样的口子……图戎信守了北漠的荣耀,而你们呢!”英格里自知理亏,刀尖躲也不躲,他每辩解一个字,络腮胡上便多挂上一颗血珠:“吾王绝不可能派人做出这种事。”“去你妈的,墨桑这些年私下里搞了多少手段你们末羯自己心里清楚!不差这一招!”“他绝不会!”英格里咆哮道,“绝不会!”“戈别,放下刀,我来和他交涉吧。”“交涉个屁!如果哲勒死了,他们末羯人就等着被填满硫磺泉吧!”戈别还在骂,矛头还转向了宋明晏,“阿明,老子是不知道你为什么现在还能这么不紧不慢的,你要还是哲勒的金帐武士,现在就该吐口唾沫在这孙子脸上!”英格里听见这样的羞辱也一声不吭,他脸上的那道深刻伤痕还在渗着血,下巴上也被戳开了口子,半张脸都染得透红,只有嘴唇是发青的白。“放下刀。”宋明晏又重复了一遍。戈别喘着粗气瞪着他,片刻后冷哼一声收回了刀。英格里终于能咽口口水,他低头向宋明晏行礼,一字一句道:“吾王绝不会做下这等无耻之事,我已派人在阵中寻找凶手,想必马上就会给图戎一个交代。”“交代?”宋明晏咀嚼着这个词汇,他垂下眼睛,“我是个外族人,实在是看不懂你们这里的规矩。所以我们商量着办,可以吗?”英格里没料到宋明晏的语气居然如此和气,在他低头的那一刻他是做好了后颈吃上一刀献上脑袋的准备的,可对方居然说商量着办,让他一时竟摸不清眼前的年轻武士究竟在想些什么。他保持着行礼的姿势,只是将头抬起问道:“您想怎么商量?”“凶手交给我。”宋明晏说道。“这个自然。”英格里不假思索。“若吾王活下来,便由他来处置你们,我不会提出任何意见。若吾王不幸因此伤病故,所有末羯贵族皆立础格鲁,末羯族民皆流放至长生沼,高于我刀柄的皆打黥印,我会请草原上所有的游歌者,将今天末羯的无耻故事写成一百首歌儿,在北漠所有角落唱上一百年,两百年,或者是五百年。”英格里看着宋明晏,对方的声音从容温和,仿佛他此刻不是在对末羯下达审判,而是在东州的某个书斋里做着悠闲清谈:“请问末羯愿意接受么?”男人嘴唇翕动:“……愿意。”“我这样处理,没什么问题吧?”宋明晏朝戈别问道,老男人挑不出错儿,冷硬地丢出一句:“老子去找穆玛喇,让他准备地方收战俘。”“我一会就来帮忙。”宋明晏扬声道。“好了,把凶手交给我吧,”宋明晏笑着,“之后你们所有末羯人都可以开始为哲勒祈祷了。”英格里的的腰又往下弓了,日光太炽烈,额头的涔涔汗水混进伤口里,又麻又疼。不过片刻,凶手已经被带到了宋明晏的面前。宋明晏看了一眼英格里,对方退到一旁向他做了一个自便的手势,宋明晏微笑致谢,他走过去没用多少力气就将那人死死压在地上,欺身而上掐住了那人满是胡茬的脸。这是一张咬着牙强自镇定的脸,他是个百长,或许是个千骑,是个郫小王又如何。这个人的拇指上并没有鹰型扳指,这个人没有饮过墨桑的血。他不是为了荣誉也不是为了尽忠,他只是一个卑劣的,下作的,寡廉鲜耻的偷袭者。“我会杀死你,这是草原上的规矩,你接受吗?”宋明晏问他。不会有人前来阻止,所有人都明白,金帐武士为王复仇,是最恰当不过的事。已知自己必死无疑的男人动弹不得,好似被恶灵缠身。他被五指拧压扭曲的面部艰难地蠕动,吐出了几个字:“让我……干脆点……”宋明晏缓缓从背后抽了一支箭出来,握在手中,箭尖对准了男人惊惧的瞳孔。男人听见了一声温柔极了的笑。“不。”恶灵说。一刹那,一道不似人的惨叫从草丛中炸开,之后一声比一声痛苦,夹杂着从叫骂,诅咒,哆嗦,到最后变成了呜咽的求饶。一只手从叶尖探出,湿淋淋地,带着殷红的腥气,上面已没了三个指头,他再也不用拉弓了——手的主人拼命伸向他的同族想要求救,然而他还没碰触到任何一名末羯人的鞋头,便很快地被一柄匕首钉穿手掌,拖了回去。天气热得能将人蒸发,除了虫鸣外只有刀割的声音,所有的图戎人站着看着,所有的末羯人跪着听着。不知过了多久,那位金帐武士终于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宋明晏唇边一圈猩红,是他方才撕裂了仇人喉管饮过血的证明,他拿指尖一抹,反而带出了一道更浓烈的红,他踢了一脚脚下的那堆东西——是的,这只能被称之为那堆“东西”,轻声道:“找个地方挂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