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宁心脏噗通一下,像漏了半拍,她停顿片刻,放缓声调,正视陆鸿影双眸,说:“我只有一个身份,在这里,我是您的学生,向您虚心求教的学生。”
“真的。”陆鸿影凝视她。
“真的。”温宁重复。
陆鸿影定定注视温宁足有半分钟,然后露出笑意,回头拿纱布,说:“开个玩笑,瞧你紧张的模样。不过,我相信你没有说谎。教你几招辨别谎言的窍门,说谎的人啊,眼珠子会往右上方转,音量会不自觉地拔高,还会假笑。”
温宁勉强控制不去摸自己的脸颊,以确定方才有没有假笑,只是脸上的肌肉莫名感觉僵硬几分。好在,陆鸿影专心包裹纱布,没有再度抬头观察,且已经开始缓声教授,“如今虽说是民国,文明社会,其实踏涉职场的女人仍属少数,若非心底有几分气性追求,何不乐得回家当个贤妻良母?可是世道摆在那里,几千年的男权社会,一个女人,想在单位真正立足站稳了脚跟,难。更何况,咱们还不是一般的普通的单位,是军统。所以啊,当别人瞪眼瞧你的时候,多想想别人的难处,她当初是如何立足的。心中的不痛快,自然可以消散些许。智慧是个女人,她只爱战士。”
“以已度人,以人度已,就这样简单?”温宁诧道。
“我知道,你会说,以已度人人不领情,她们性情不同,想法各异,该怎么办?”陆鸿影继续说道:“特校的这些女孩子,固然各有毛病,可是为国抗日的心,大体一致,也都不是心情歹毒的恶人。都是人,人与人相处,贵在实诚。身为特工,总有职业习惯,戴着面具做人。不过以假对假,难得一真;以真对假,固然有上当受伤的时候,可是人若害怕受伤,尤其为不相干的旁人受伤,又如何取得别人的真诚和信赖?温宁,初来新单位,你小心谨慎没有错,不过,越是过分小心保护自己,越容易跟旁人铸出一道天堑鸿沟。你要明白,心上安装的盔甲,看似最牢不可破,也最容易被人一箭穿心。融于她们之中,融入生活,你才能有所得……”
温宁听得心头撼动不止。自省自身,她虽为被排挤不痛快,其实没有十分纠结于心。究其原因,不过因为她始终认为,她与她们不同。她是共产党,她有更重要的工作和任务,她不屑于跟她们争风斗狠,不屑于为小事跟她们计较。说到底,在心理上,她将自己置于高高在上的地位,“高她们一等”,甚至为此沾沾自喜。
陆鸿影的提醒如警钟轰鸣,如此及时。温宁立即想到,如果自己继续以这种姿态在特校呆下去,不仅与真正的生活剥离开来,而且这种标新立异,势必会引发秦立公这种老油条的怀疑。试想,在一个单位里,一名职工无欲无求,甚至能够无底线容忍他人的冒犯,那么,此人呆在此处的真正目的何在?
温宁在紧张思索的时候,陆鸿影已结束包扎伤口工作,小镊子“铛”的一声,放回工具盆,拉回了温宁的思绪。
陆鸿影拿出处方单填写,说:“你的伤口问题不大,不过跟余南一样,得打针消炎。今天太晚,先吃两片药,从明天起,连打三天针。学校没有周末假期,每十天调休半天,就在明天下午。我给你开张假条,后天再加休一天,可以吧。”
温宁刚想说,她没有这么娇贵,不需要加休。陆鸿影已经将假条递向她,说:“放松一点,不要这么着急,对你有好处。”
温宁囫囵吞枣地领会了陆鸿影这句话的用意,接过假条。
走出医务室,弦月半照树梢。为节省资源,特校的路灯早已全部停用,视力在乍然迎接黑暗前,总有短暂的适应时间。慢慢朝前走,她记得从医务室下到环形校道,有三步石阶。
一步,两步,到第三步台阶,落差比前两阶高,她预估不足,一个踉跄朝前扑去。
万幸,没有摔倒。
一只手从旁伸出来,稳稳地托住了她。
她惊异地侧首,望进一双熟悉的眸底。
此时此刻,这双眸底褪却了白日里的犀利冷锐,隐然染上了温宁曾经见过的焰光。
旧情旧人
温宁先笑了笑,说:“原来是你啊。”半明半暗的夜色下,她的笑意仿佛迷蒙在薄雾中,不真切,笑声却清沁入心脾。
乐弈挽住她的手臂,踏实站稳在校园小道上,然后自觉地放手,与她并肩缓行。
已过学员熄灯就寝时间。头顶散落几粒星辰,她们孤独地憩息,偶尔将微弱的光芒投射入周边林木最深的幽邃中,远处的重峦叠嶂,清晰的轮廓与天相接,不时的,有老鹞怪叫飞翔,在寂静的夜空越过山巅。
“对不起。”良久以后,乐弈没头没脑地开口。
温宁心中升起一丝难言的涩然,“今天下午的事?你做得对,保大局,就是在保护所有同事,包括我。”
乐弈自嘲地低笑,“这就是你的性格,倒没变多少。我知道你必定会这样开解我。我……不能像韩铁锤那样,放开了胆量胸怀,去维护自已最想维护的女人……”他仰首长望星空,“其实,我很难受”
温宁颇感诧异,停住脚步,“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我好像从未在你口中,听到过‘难受’这两个字。还有,你似乎变了许多,跟以前,很不一样了”
一缕痛苦之色掠过乐弈眸底,语气却放得平淡,“你想知道?那么,你能否告诉我,当初为什么跟我分手?”
温宁是在杭州集训班行将结业的前夕,向乐弈提出分手的。在此之前,她对他有过笨拙的“考察”和试探,甚至产生过向“妙手”汇报,将乐弈也发展为中共党员的念头。可是,一场突如其来的变故让她仅以一封简短的信就结束了彼此的恋人关系,甚至没有来得及正式的辞别。
组织上让温宁考入力行社,最初的安排是长期潜伏,等待唤醒。不过,就在集训班即将结业时,杭州一处以丝绸服装订制店为掩护的秘密交通站因叛徒出卖暴露,力行社将服装站伪装后继续营业,“妙手”紧急通知她,冒充服装店的一名客户,在探听虚实的同时,伺机将站内秘藏的一份绝密情报带出。“妙手”派出从未执行过任务的温宁,实属万不得已,时间紧急,且杭州城内找不到气质身材年龄更符合要求的女同志。因此,温宁在执行任务前,已做好牺牲的准备,为避免突然失踪引发怀疑,暴露我党潜伏在国民政府高层的同志,她按照“妙手”安排,给乐弈留下一封分手信,借口购买私人物品请假离开集训班执行任务。不过,就在她准备进入服装店时,她被“妙手”拉住了。原来,事情发生了转变一位公务出差来杭州的女同志,主动提出代替她执行任务。鉴于那名女同志地下工作经验丰富,组织上作出了调换的决定,令温宁回到集训班继续潜伏任务。
当温宁回到集训班时,令她意外的是,最终神秘“失踪”的是乐弈。据乐弈的舍友说,他刚刚看完她的“分手信”,眼眶还红着,正准备去找她,突然被教导主任传去问话,此后直至集训班解散,所有学员各自奔赴工作岗位,她再也没能等到他。时隔一年后,还是“妙手”告诉温宁,乐弈当时被秘密锄奸队选中,前往东三省执行锄杀伪满汉奸和日军高官的任务。再后来,乐弈于民国二十六年五月被召回,“发配”至石州站,原因是当年二月锄奸队策划的刺杀伪冀东防共自治政府主席殷汝耕行动意外失手,参与行动人员全部列入可疑名单。军统调查组翻天覆地查了两个月,没能查出“内鬼”,也没有精力继续追究,索性一棒子全打死,所有参战人员调离一线,短期内不得重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