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之后,他又开口了,他问我为什么要去参观斯特鲁特俱夫。我向他讲述了审讯过程和我对直观形象的匮乏。
"啊,您想弄明白,人们为什么能做出那么恐怖的事情。"他的话听上去有点嘲讽的口吻,但是,这也许仅仅是声音和语言上的地方色彩。没等我回答,他又接着说:"您到底想弄明白什么呢?人们之所以杀人有时是出于狂热,有时是出于爱,或者出于恨,或为了名誉,或为了复仇,您明白吗?"
我点点头。
"有时是为了财富去杀人,有时是为了权力,在战争中,或者在一场革命中都要杀人,这您也明白吗?"
我又点点头:"但是&he11ip;、··"
"但是,那些在集中营被杀死的人对那些杀害他们的人并没做过什么,对吗?您想说这个吗?您想说不存在憎恨和战争的理由吗?'"
我不想再点头了,他所说的没错,但是他说话的口气不对。
"您说得有道理,不存在战争和憎恨的理由,刽子手恨不恨他要处死的人,都要处死他。因为他这样做是按命令行事?您认为,他们这样做是因为他被命令这样做吗?您认为我现在在谈论命令和服从命令吗?在谈论集中营的警卫队得到命令和他们必须要服从命令吗?他鄙视地笑了起来,"不,我不是在谈论命令和服从命令。刽子手没有遵循任何命令。他在完成他的工作,他处死的不是他憎恨的人,他不是在向他们报仇雪恨。杀死他们,不是因为他们挡了他的路或者对他进行了威胁和进攻。他们对他来说完全无所谓的,他们对他来说如此地无所谓,以致他杀不杀他们都一样。"
他看着我说:"没有'但是'吗?您说,一个人对另一个人不可以这样无所谓。您连这个都没学过吗?没学过要一致顾脸面?顾人的尊严?生命算什么?"
我被激怒了,但又束手无策。我在搜索一个词,或一句话,一句能让他哑口无言的话。
"有一次,"他接着说,"我看到一张枪杀俄国犹太人的照片。犹太人一丝不挂地排着长队在等着,有几位站在一个坑的边上,他们身后是手持步枪向他们颈部开枪射击的士兵。这事生在一座采石场。在犹太人和土兵的上方,有位军官坐在墙上的隔板上,跷着二郎腿,吸着一支香烟。他看上去有点闷闷不乐,也许枪杀进行得还不够快。但是,他还是感到某种程度的满足,甚至轻松愉快,也许因为白天的活总算要干完了,而且很快就要下班了。他不恨犹太人,他本是&he11ip;&he11ip;"
"那是您吧?是您坐在墙上的隔板上,还&he11ip;&he11ip;"
他把车停下了,脸色苍白,太阳穴上的股清在乱跳。"滚下去!"
我下了车,他调转车头的方式使我不得不急忙躲闪。直到下几个拐弯处,我仍能听见他。然后一切才平静下来。
我走在上坡的路上,没有来往的汽车从我身边开过。我听得见鸟鸣和树木的风声,有时还有涓涓的溪水声。我松了口气。一刻钟之后,我到了集中营。
第15节
我不久前又去了那儿一次。那是一个晴朗又寒冷的冬日。过了舍尔麦克,森林披上了银装,大地被皑皑白雪覆盖。集中营是一块狭长的场地,地处下斜的山坡梯地上,在耀眼的阳光照射下一片白茫茫。从那儿可眺望到远处的福戈森山谷。二层或三层的监视塔上面的和一层的木板房上面的被漆成蓝灰色的木头与皑皑白雪形成了一个和谐的对照。当然了,那里少不了有用铁丝网围成的大门,门上面挂着"斯特鲁特侯夫一纳茨瓦勒集中营"的牌子,也有围绕集中营四周的双层铁丝网。在残留下来的木板房之间,原来都是木板房,一间挨着一间地排列着,非常稠密,可现在,地面被皑皑白雪覆盖着,什么也辨认不出来。它看起来像是为孩子们准备的滑雪橇的斜坡。好像孩子们正在带有舒适方格窗户的、可爱的木板房里度寒假,好像他们随时都会被喊进去吃蛋糕和热巧克力。
集中营没开放。我只好在周围的雪地里走来走去,鞋都湿透了。我可以看清楚集中营的全貌。这使我想起,我第一次参观它时是怎样从已经被拆除的木板房的墙基与墙基间的台阶上走下来的。这也使我想起了当时在一间木板房里展出的火化炉及另外的曾用做单人牢房的木板房。也使我回忆起,当时我是怎样徒劳地想象过一个关满囚犯的集中营是什么样子,囚犯和警卫队都是什么样子,具体地想象过痛苦是什么滋味。我的确努力想象过,我曾望着一间木板房,闭上眼睛,思想从一个房间走到另一个房间。我仔细地测量了一间木板房,从测量中算出它占用情况并想象它的拥挤程度。我听说,木板房之间的台阶同时也是集合点名的地点,点名时,从下面向上面的集中营尽头望去,看到的是一排排的后背。但是,我的这一切想象都是徒劳的。我有一种可怜的、羞耻的失败感。在回去的路上,在远离山坡的地方,在一家饭店的对面,我现了一间被用做毒气室的小房子。它被粉刷成白色,门窗用石头围砌起来。它看上去像个粮仓,或者像个仓库,或是用人住的陋室。这个房子也不开放。我记不得了是否我当时进过里面。我没有下车,坐在车里让动机开着,看了一会儿就开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