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说不定,昨晚那件事根本就是自己的幻觉,打架的时候撞到脑子了产生的幻觉。
张达明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在很鸵鸟地糊弄自己。
今天荣海穿着一件白色立领的真丝衬衫,一条亚麻色的修身西裤,脚上一双软皮乐福鞋,唇边挂着慵懒的笑意,一副轻松休闲的样子。——跟张达明一脸的憔悴成鲜明对比。
上了车,荣海依然如平时般轻声道了声早安,轻松的样子好像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过一般。
要真说张达明对昨晚的事情心无芥蒂是不可能的,他见荣海这样,心里松了一口气,又有一些忐忑,推了推鼻梁上的墨镜,犹豫了一下,这才回道:“呃,老板早。”
荣海看了看张达明脸上的黑超,淡淡地笑了一笑,没有再说话,他在宽敞的后座中长腿一伸,靠向椅背,手臂搁在皮椅扶手上,手指支着下颌,然后看向窗外,墨黑的眼眸覆在浓密的眼睫下,看不出表情。
顿了顿,张达明这才开动车子,平缓地向外驶去。
整整一上午,荣海都似乎是跟以往一般没有什么不同,张达明于是就渐渐放下心来,那件事怎么想都是尴尬,既然两人都这么有默契绝口不提,那就让它过去吧,不就认错人嘛,不就一时冲动嘛,这对男人来说很正常,没有什么大不了。
快中午的时候,张达明在地王大厦放下荣海,然后跟秘书小姐打了电话招呼了一声,就向洗车场开去。
中午的时候也有不少人趁着休息时间出来洗车,明晃晃的太阳下,洗车场外居然排起了一小段车龙,他耐心地坐在车里,听着音乐,叹着空调。
正兀自悠哉,却在不经意间看见洗车场对面那条马路上慢慢走过来的一个熟悉身影。
那是一个中年女人,穿着一件很高档的两件式套装裙,头发是时下妇人中很流行的齐肩卷发,看得出是经过了高级沙龙的精心烫染,她的脸上化着了妆,因为年纪的关系,她的皮肤已经开始松弛,只是保养得宜,看起来还是要比她同龄的妇人要显得年轻。她的容貌不算很美,但加上了修饰后的妆容,却也算是好看,只是眉毛画得太细且上挑,唇线也打得太薄,让人看上去觉得她有些尖酸刻薄。
其实,她不算是一个很尖酸刻薄的女人,只是有些自私。
张达明就这么定定地看着那个中年女人挽着手上的那个棕红色梦特娇皮包远远地从那边走过来,心里忽然五味杂陈,一些尘封了许久的情绪又好像开始在心底深处慢慢溢了出来。
恍若隔世,真的是恍若隔世。
如果他不是现在这个叫做张达明的人,那么,他就应该叫那个正在慢慢走过来的女人为妈妈。
其实她是他的小姨。
他的父母在他很年幼的时候就双双去世了,于是他就被小姨收养,在小姨的家里生活了五年。
小姨跟姨丈结婚几年都不能生养小孩,所以,他们就把他当作了自己的孩子来教养,那时候他们真的是像真正的父母一样疼爱他的,给了他五年快乐无忧的生活,所以他都直接唤他们为妈妈和爸爸。
只是五年后,小姨忽然终于有了身孕后,他就又一次成了孤儿。
他从来就没有打算未出生的弟弟争抢什么,但是,小姨和姨丈却慢慢疏远了他,对他也越来越冷淡,到了弟弟出生以后,他甚至常常会被打骂。他没有抱怨什么或是怨恨谁,只是希望小姨和姨丈在疼爱弟弟的同时,还能够再分给自己一点关怀和照顾,他只要一点点就好,能让他感觉自己还是有一个家的小孩。
不过他最终还是被小姨以各种借口送出了家门,辗转于各个亲戚的家里。就这样慢慢长大,直到他考上了大学,终于离开了那些亲人的白眼和冷漠。
距离那一次车祸,已经过去两个多月了,他死了,却又如此诡异地变成了另一个人并且继续着生活,这样过着日子,始终感觉有着怪异带点恍惚。他一直不敢去真正面对这一件看起来玄异的事情,因为一想起来,就会感到害怕,而更让自己害怕和感到心寒的是,对于他的死,不会有人会为他难过。
所以就算有机会他不敢也不愿意去面对以前的那个自己,无论是回去学校再看一眼,还是去打探一下那个自己最终葬身于何处。
就算是自己逃避和懦弱好了。
如果上天给了他一次机会完全摆脱过去的阴影,他怎么还会傻得再去追忆以往。
渐渐地,那个女人的身影走到了近前,然后又慢慢沿着前面那条路远去。
看着那个背影,他皱着眉头,两手有些微颤抖地握紧了方向盘,慢慢低下头去,将额头轻轻贴在方向盘光滑冰凉的桃木中心,半晌,终于下定决心一般,他推开了车门。
下了车,他往前奔跑了两步,对着那个身影喊道:“请稍等一下!”
女人的身影顿了顿,却还是选择继续往前走去。
咬咬牙,他又重新跑了起来,终于冲到了女人的面前,女人被吓了一跳,瞪大眼睛,捂紧了手上的皮包,张口似乎就要大喊了。
他连忙摆着手,赶紧道:“对不起,打扰了!你是江源的阿姨吧?我……我叫张达明,是江源的……朋友。”
“……江源的……朋友?”女人终于没有继续惊慌失措地开始大叫,而是微微皱了眉,往后退了一步,上下打量了他一眼,然后既不承认也不否认地道,“请问你有什么事吗?”
察觉了女人冷漠疏离的态度,他低着头苦笑了一下,然后才重新抬起头来,掩饰着内心里的情绪,看着女人那带着戒备的眼睛,清了清嗓子语意诚恳地继续道:“我听说江源……死了,他……”
面对着这样的故人,说着这样的话,他不但感觉怪异,还有些难过,喉咙开始干涩起来,眼睛也有些酸了。
“他是死了,车祸。”见张达明讲话吞吞吐吐,女人很不耐烦地直接了当接口道,“已经是两个多月前的事了,请问你还有什么事吗?”
“我……”就是啊,他还想知道什么吗?难道他还想从阿姨的口中听到哪怕是一丝半点的感慨和伤怀吗?看到现在这样,也该把最后一分的期望掐了吧。
“如果没事我要走了,我在赶时间。”女人绕开他,要继续往前走。
张达明没有答话,站在原地低垂着头,中午火烫的阳光照在他的头顶上,让他的影子变成只有小小的一个点。
“噢,对了,”女人很快又回过头来,从皮包侧边的小口袋掏出了一张两寸的黑白照片递给他,道,“要不是你提起,我都给忘了,这是办江源的后事剩下的,反正我也不需要留着,你既然是他的朋友,那就给你吧。”
说完,好似有些忌讳一般,女人看也不看地就把那张照片塞进张达明手里,然后头也不回地走了。
拿着那张小小的照片,他看着上面那个面容瘦削,戴着一副黑框眼睛的年轻人。这张照片应该是刚上大学的时候照的,那个自己长得比较像记忆中的亲生母亲,面部的轮廓是比较柔和的,有一双明亮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