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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1页(第1页)

“我跟你结婚这么多年,真还没看出来你胆子不小,挺有种啊。”

刘德林歇了一小会儿,慢吞吞地说:“我呀,我自己把自己捆了十几二十年,这一回要重新好好地活得像一个人……我们单位,有个同事,才三十二,上个月出去喝酒,喝多了,在厕所里摔了一跤,人就那么没了,你说,人命有多脆弱,你说……”声音里竟然没有一点瑟缩。

微微打断他的话:“你征到合适的女友了吗?”

“没有。”

“见了几个了?”

“若干个。”

“哟,还真有上钩的。也难怪,这些条件,写得倒还真有点学问,说不实吧,也有点冤枉了你,可说真实吧,又不是那么回事。你的一点儿聪明才智都用到这上头了,你考研的时候作文得了几分?”

“我实际运用能力还是有一点的。”刘德林腼着脸说。

“有漂亮的吗?”

“没有。”

“也是。你看着满大街都是美女帅哥,可轮到你头上,一个也碰不到。”

这真荒唐。微微突然意识到,真是荒唐极了,她竟然能这样跟刘德林对话。

“你还跟几个上过床?”

“没有。”

“就你?”微微的声音又拔高了:“就你?你忍得住?”

刘德林低低地叹了一声:“肉体总是最容易的,这一回,我是想,找到一个相通的灵魂。”

“哦——”微微拉长了声音:“原来你悟了。”

“微微,”刘德林叫她,他的腔调叫微微愣住了。

他还从来没有这样温情脉脉地叫她的名字。他们之间,这许多年,哪怕快活的时候,也不曾用这样的声调彼此叫着名字,他们连开玩笑,用的都是丁是丁卯是卯的调调儿。

“微微,这么多年,你凭什么这样看轻我?我的外表,我的学历,我的工作,我的家庭,哪一点比你差,差在哪里呢?我一直想不透这个事儿?你说你凭什么这样看不上我?凭什么呢?你告诉我,你凭的是什么?就算做做好事,解了我心里头的这个谜,困扰我好多年了,真的。”

微微就真的认真地想了一会儿。她想起头一回见刘德林,那记忆已经淡得叫人想得费力极了,那是一个什么样的环境,什么样的气氛,以及什么样的心情,他们都是什么样的穿着,她全想不起来了。

刘德林等不得了,说:“你看,你也想不起来什么像样的理由对不对?可是你就是摆出一副看不上我的派头来,一摆还就这么多年,我今天这么做是不地道,可是顾微微,你比我高明不到哪里去。你理直气壮地看不起我,我自然也可以理直气壮地去找看得起我的女人。你别说,我这样的,走出去,也并不是你想的那样全无吸引力的,一样有女人心甘情愿地贴上来等着我挑,等着我的一个回复。”

“哦,你不是去找女友,原来是去找自信去了。那么我呢?要不,我们离婚让你彻底地自由,你看怎么样?难道你要等着找到了可心的人再把我甩了?天底下没有这样便宜的事!”

刘德林说,也好。

什么?微微一时没有听清。

我说离婚,也好,离了也好。

他这样干脆!

微微忽地觉得这个人可怕,细细地向他的脸上看去,他似乎比早两年胖了一点,微微发现,当你细看一个很熟悉的人,看得太细太久的时候,会从他的脸上看出一点陌生来,好像他的五官一个个飞散开来,各不相干,眼也是生的鼻子也是生的嘴巴也是生的,要等再定一定神,那陌生的五官才渐渐地聚拢来,凑成一个你认识的囫囵模样。

微微笑起来,说,你倒把算盘打得山响,你是用这种法子向我示威是吧,要逼得我跟你离婚好让你过新生活是吧?想得美,我不离,拖也把你拖残了。

她吞口吐沫,咕咚一声响:“我不离。”

刘德林叹一口气说:“随你吧,你也随我好了。”

微微问他:“你不怕我跑到报社去说你骗婚?”

刘德林说:“你去吧,最坏的结果也就是我声名狼藉,以离婚收场。我又没有实际上的骗钱骗色行为,又没对不起谁,我跟她们不过逛逛马路聊聊天,又没上床更没强奸。”

微微诧异极了,忍不住就漏了一声笑出来:“你怎么不要脸了?”

“我有时候想想,”刘德林也笑起来:“要脸也没什么意思。不要脸就不要脸吧。”

微微真是觉得自己从来没有看懂过这个男人。

他是横下一条心了。

他们彻底地不说话了。

但是他们还都回家来,谁先回来谁就先把饭做好,这些天多半是微微在做。有一天,微微吃完了饭,坐在沙发上看电视剧,现在她不再等着电视台的连播了,她失却了那份耐心,她总是买碟片,各种各样的,乱七八糟的电视剧,她要一口气看到结局,她觉得她再也不要期待,不过都是一场戏,当不得真的。

刘德林回来得很晚,在微微打着呵欠要去睡的时候,他回来了。穿得很是齐整,很细心地把穿了一天依然干净光洁的皮鞋摆得正正的,仔细地挂好外套,v领羊毛衫里头一件浅蓝衬衫,领带打饱满得简直像示威。

微微知道他又去干嘛了。

他走到厨房,微微侧耳听他弄出的一些细碎的响声,打开冰箱,大概是发现还有菜,他盛饭,用微波炉热菜,拉开椅子,坐下来吃饭,咀嚼菜心的声音,啃骨头的声音,喝汤的声音,像是吃得很香。

顾微微走到厨房,站着看了一分钟,上前去,豁啷两声,把菜盘与汤碗全掀翻了,泼了一地的菜汁汤汁。

刘德林就蹲下去收拾,滴一点洗洁净,用抹地的布仔细擦。

他厚皮老脸,无所顾忌,因而也无所畏惧。

这样的情形,顾微微谁也没有告诉,妈妈那边瞒着,陈晓薇那里也瞒得死死的。

人到了真正绝决的时候,是不会告诉人的,只有心怀希望,才会一遍一遍祥林嫂似地对人倾诉,不过是想从别人那里得到一些肯定,你的坚持是对的,有道理的,有价值的,坚持吧,坚持吧,坚持吧!但凡别人要有一点反对的意见,自己先要辩护起来,多可笑啊,微微想,多么可笑。

这么着又过了四个月。

有一天,刘德林难得没有出门,顾微微自然也在家,他们这些日子以来很少有这样一起呆一整个晚上的机会。

忽听得门上有人敲门,微微去开门一看,是小区里负责打扫的小夫妻俩,上来收垃圾费。微微一向是把钱交给门房,这个月忘了。这对小夫妻是新来的,原先的那个老保洁员回老家去了。这一对刚来的时候,大家都议论说,简直不像是乡里出来的孩子,这样年青,长得这样有模有样,男孩子高且挺拔,五官周正,女孩子很白净,留很长很长一直拖到屁股的长头发,扎一个又长又顺溜的马尾。就是这样的一对,他们并肩站在门外,手牵着手。收钱,谢谢。男孩子说,是有一点口音的普通话,女孩子仿佛听到了什么好笑的事,在他身后笑起来,他回过头去冲着她笑,嘴大咧着,像是这样黑灯瞎火地走出来挨家收钱是天底下顶有趣的一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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